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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薄荷糖 ...

  •   (201X年)
      雷克萨斯驶入环城高架,丁琛就睡着了,是真的睡着了,不是装睡,因为他真的很累。

      意识朦胧间,他听见严嘉平在陪周瑞元说小话,大概是怕周瑞元开车犯困,声音压得很轻,内容左不过一些家长里短。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累,有时候是身体的疲惫,睡一觉能好,大部分时候却是精神状态的疲惫,像一种慢性的滑坡,陷入泥沼里,越挣扎越无望。

      丁琛就在泥沼里沉沦了一会儿,又梦见小时候的一些事。梦里总是夏日蝉鸣、天真烂漫和吴书纶。

      九岁的吴书纶是纯洁的,总让人将某些脆弱的意象与之相联系,因为脆弱所以不敢触碰,也因为脆弱,所以勾起了丁琛进一步想要玷污他的毁灭欲。

      然后意识忽然抽离了,回到几个小时前,回到首都机场32号登机口。

      *
      队伍不算长,丁琛打着哈欠往前走,通宵赶稿的身体像灌了铅,沉重、萎靡且神志不清。

      周瑞元昨晚在群里喊话,让每一个人都发一下航班号,方便他安排接机。彼时丁琛正忙着赶稿子,没工夫细看,回完消息就隐身了。

      这会儿他点开对话框往上翻了翻。

      聊天记录有点长,基本都是严嘉安转发的搞笑段子,周瑞元偶尔穿插一句,“这不好笑,收手吧,阿安。”接着两个人便展开了隔空斗法。

      有用信息几乎没有。

      关键是没看到丁琛期望看到的。

      比方说,吴书纶的回复。

      秋分之后,白昼变短,日出时间延迟,七点过了一刻钟,飞机坪那边才看见朝阳露出一点点火红的光芒。

      晨曦照进航站楼,丁琛觉得晃眼,把脸往颈枕里埋了埋。

      美女地勤双手递过核验完的机票,柔声对丁琛说,“欢迎登机。”

      丁琛接过机票,因为困得不大想张嘴,所以只点了下脑袋,然后抬脚往廊桥上走。

      身后传来扫码枪“滴”的一声。丁琛听见地勤用无差别的语调对下一位乘客说,“欢迎登机。”

      听见身后人回应,“谢谢。”

      声音清亮干净,仿佛春日富有生命力的田野,开满鹅黄色的随风摇曳的黄刺玫,或者恰如此刻,清晨微露。

      丁琛忽然就怔在了廊桥中央。

      他太熟悉这声音了,不用回头确认也知道那是谁。

      吴书纶既没有越过他往前走的趋势,也不准备出声催他快走,只是站在他身后,等他自己理解情况。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微信回复,刚被丁琛从搞笑段子的洋流中打捞上岸,发布于凌晨四点零七分。

      吴书纶:【正在首都机场等转机,大概中午抵达江城。】

      后面紧跟的那串序列号,很简短,仅仅是几个字母和数字的排列组合,却和丁琛的航班号完全一致。

      某种苦涩的滋味刹那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买最早的航班赶回江城,就是为了躲避这种心慌意乱的重逢,没想到最后还是撞上了。

      那之后,自己是以一种怎样别扭的姿势走进机舱的,又是在吴书纶的注视中,如何魂不守舍找到座位落座的,丁琛已经记不起来。

      他看见吴书纶停在机舱中部,脱下大衣,将公文包和大衣一块放置到行李架上。

      二十九岁的吴书纶身形比从前更高了,肩膀宽阔,撑起深色法兰绒西装,显得很长身玉立。

      由于长途飞行,他下巴泛着一点淡青色的胡渣,神情略带几分疲倦,眉眼却很温柔。

      丁琛曾经侥幸地以为,也许早一点回江城,早一点腾出时间建设心理防线,再见到吴书纶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兵荒马乱。

      然而,亲眼再见到吴书纶把正脸转过来,用探究的眼神与自己对视,这瞬间,他的心跳依旧不可避免地漏了拍。

      吴书纶抬手拦住路过的空姐,问,“您好,能否麻烦你帮我拿个眼罩?”

      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运动优雅系列,在舱内朦胧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空姐顿时两眼放金光,表情里的无感换成了殷勤,微笑道,“好的,请您稍等。”

      空姐抬脚就要去为吴书纶服务。

      吴书纶拦了拦说,“不必拿给我,麻烦直接拿给后排52K的乘客,谢谢。”

      机票很薄,捏在手中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墨水很稀,印刷在红蓝相间机票上的字体几乎看不清。

      但因为座位号那块印着52K,以至于此刻它沉甸甸的,又明晃晃的,刺痛着丁琛的眼睛。

      空姐稍后送来了眼罩,丁琛也只是木然地接过了,差点忘了说谢谢。

      他望着窗外的景色变幻成无趣的云,脑中成堆杂乱无序的想法,像玻璃弹珠一样到处乱撞。

      他想知道久别重逢的底线在哪儿,老友叙旧应该如何慎重地选择话题,才能避免一上来就撞枪口,不知道吴书纶还愿不愿搭理他。

      如果不愿意,吴书纶又将什么眼光看待他,鄙夷、轻蔑、弃如敝履?

      思考的尽头,丁琛的手心底沁了一层冷汗。他把手汗抹到大腿裤面上,做完这个动作以后,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不对,他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见面的第一句话,应该先说“对不起”吗?

      *
      严嘉安叫醒他的时候,丁琛醒得很困难。

      冷汗浸湿了后背,丁琛动了动身子,浑身粘腻难受,那种焦虑的情绪无疑入侵了梦境,使他分不清现实与梦。

      严嘉安告诉他再有几分钟就到了,别再睡过去,当心着凉。

      丁琛“唔”了声,单手撑住坐垫,直起上半身,揉着眼睛环顾车厢内。

      严嘉安叫醒他之后,便继续低头玩手游了;严嘉平应该在处理工作,开着ipad的备忘录上写满了笔记。

      副驾驶上的吴书纶,则正支着右臂,斜靠在车窗框上,欣赏沿途风景。他嘴唇抿得很平,眼底没什么情绪。

      窗外是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单行道,软糯的江城方言穿梭在街头巷尾,夹杂着食物飘香的气息和清脆的自行车铃音。

      这些场景是否会勾起吴书纶对江城的所谓故乡的怀念,丁琛无从得知。

      还是因为这一切都跟丁琛有关,所以只令吴书纶觉得反胃,对带给他灾难的人和城市避之不及,从他平静的侧脸上,丁琛也察觉不出端倪。

      但大概是丁琛盯得太明显了,周瑞元拉起手刹,侧过身来跟他搭话,“终于醒了?”

      丁琛愣了一下,片刻才缓慢地收回视线,把脑袋凑过去冲周瑞元撒娇,“醒了但还是好困……”

      雷克萨斯正好停在红绿灯处,周瑞元双手得空,便抬起左手,揉了一把丁琛的天然卷,“昨晚一宿没睡?”

      没睡醒的丁琛语气黏糊糊的,“采访加赶稿,三天中间大概就趴了几个小时吧。”

      “那怎么不在飞机上多睡会儿?”隔壁玩游戏的严嘉安随即插话道。

      周瑞元仍然揉着丁琛的卷毛,表面上替丁琛回答,实则毫不客气地拆台,“负罪感太重呗,他这次采访搞砸了,害得美编跟着加班,心里愧疚得很。”

      周瑞元继续补刀,“不过这次稿件被枪毙,说到底是你的责任,谁让你选题会走神来着,活该。”

      丁琛不让他揉脑袋了,语气十分委屈的,“哇,周瑞元你这锅甩得可真熟练,竟然成了我的责任?”

      严格来讲,选题出岔子这件事真的不能怪丁琛。天晓得周瑞元那么会挑时间,好死不死就逮着开选题会的节点,给他发微信。

      周瑞元:【书纶哥刚告诉我,他准备回来。】

      丁琛:【回来?】

      丁琛:【回来干嘛?】

      周瑞元:【参加校庆啊。】

      聊天界面吸走了注意力,选题会上的内容纪要全吹成了耳边风。结果不出意外地,就出了意外。收到丁琛三连跪表情包的时候,主编差点提刀杀去首都。

      “什么叫我活该,”丁琛决定把锅甩回去,“要不是你告诉我吴书纶他要回来,我才不会……”

      丁琛不说了。缺觉的脑子常常拴不住嘴巴,嘴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追。眼看着委实追不上了,大脑只得命令犯错的嘴巴迅速闭麦。

      如同一只气球一样慢慢瘪下去的同时,眼睛不自觉瞥向副驾驶。

      那里的吴书纶很安静,并没有留意到戛然而止的诡异对话,也似乎并不关心。

      由热到冷的表情变化,在后视镜里被周瑞元捕捉无遗。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瑞元心叹了口气,主动帮丁琛化解了尴尬。

      “听你嗓子有点哑,扶手盒里有薄荷糖,要吃吗?”周瑞元问。

      泄气的丁琛小声回答了句好,然后伸长胳膊去掰扶手盒。

      他劲不算小,但扶手盒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掰了半天纹丝不动。

      正要吐槽周瑞元你这什么破车的时候,吴书纶的手机响了,丁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吴书纶的嗓音也有点沙哑,“…嗯快到了,在车上。”

      那边估计问他是不是在开车,他清着嗓子说,“不,朋友来接的。”

      大家名下都有房产和代步工具,只不过周瑞元说挤一辆车显得他们感情不散,严嘉安是个热血的,闻言便上钩,主动调整了航班,好容易凑成了这把老友局。

      吴书纶虽然多年未回国,但家里那栋老洋房每年都有在支付维护费,要找人接机,给房子里打个电话就成。

      他也是兴致好,才会甘愿配合其他人,缩在拥挤的副驾驶上做陪衬。

      “会待一周左右。”吴书纶说。

      保持通话的期间,丁琛没放弃掰扶手盒,这当儿电话那边不知道问了什么,吴书纶的声音忽然暂停了。

      丁琛好奇,便掀起眼皮去瞧,不料和吴书纶扫过来的目光撞到一处。

      两个人的脸离得有些近。

      从吴书纶的乌黑瞳孔中,丁琛能看到自己颠倒的影子,狰狞的,呆滞的,丁琛顿时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僵在原地,不知进,不知退。

      愣神的片刻间,吴书纶左手覆上丁琛的手背,带着丁琛的手指轻轻一掰,掰开了扶手盒。

      吴书纶的手很烫,掌心温度是灼热的,烫得丁琛更加发懵。

      等到他后知后觉想去拿糖的时候,吴书纶先他一步,左手探进扶手盒,摸到装有薄荷糖的铝包装,拎起来,冲丁琛晃了晃。

      丁琛不拿走,吴书纶就一边讲电话,一边间或摇晃几下糖袋。

      他耐心很足,食指和中指夹着包装袋边缘,指甲修剪得干净短平,凸起的青筋遍布手背。

      丁琛忽然觉得口渴。

      那些极具力量感的青筋,仿佛镣铐锁住了他的喉咙,每当他尝试挣扎逃脱的时候,镣铐就收紧,将他困在吴书纶身下,动弹不得。

      直到薄荷糖脱离了手,吴书纶才把脸转回去,继续专心讲电话。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吴书纶忽然说,“对,他在。”

      顿了顿,又补充,“不是我能掌控的。”

      听着像在聊某个人,薄荷糖融化丝丝凉意渗入咽喉,丁琛用舌头把糖推到脸颊旁边,仔细偷听着,只觉得刚才那份口渴更加严重了。

      他舔了舔嘴唇,尔后听见吴书纶的声调陡然拔高。

      “Mom,I don't wanna talk about this right now.”

      吴书纶流利地切换成了英语,声音又急又严厉,听上去非常生气,他说完根本不给对方继续掰扯的机会便立刻挂断了电话。

      车里人不由都被他果断的举动,吓得愣了一瞬。

      严嘉平最终从工作中抽离出来,观察了一圈周围人的脸色,壮起胆子问吴书纶,“家里的事?”

      他和吴书纶小时候不对付,可能是同类相斥的关系,很多时候,严嘉平和吴书纶身上游走着类似的、富有侵占性的气息,长大以后却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吴书纶说,“对。”

      神情明显是不想聊,严嘉平也就不再追问。

      车内的氛围有一丝尴尬,不过好在乌村实验小学的正门已经进入了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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