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转青春》问沸火

12、玻璃弹珠

　　（201X年）

　　回忆如海水涨潮般涌来，又如退潮般凶猛退去，淹没丁琛于现实的故事里望洋兴叹。

　　严嘉安冲远处正和周瑞元有说有笑的吴书纶扬扬下巴，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清的音量问丁琛，“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

　　丁琛苦笑并点头，说没机会，刚才在周瑞元办公室，听见老太太提起七年前的事，他心脏都跳停了，以为吴书纶会跟他当场翻旧账，结果什么都没说。

　　“他不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搭话。”

　　丁琛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抠弄破洞牛仔裤上的流苏，把它们搓成一绺一绺的，好比他心底的乱结。

　　严嘉安看他快把裤子抠出新的破洞来，握住他手腕说别抠了，又抬手将他后脑勺翘起的发尾抚平。

　　“你变胆小了，要我帮忙吗？”

　　丁琛任由严嘉安抚摸着后脑勺，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亲昵行为了，朋友之间的拥抱也好，家人之间的关怀也罢，对他来说都犹如奢侈品。

　　严嘉安见他沉默不语，便把手放下来，捏了捏丁琛的肩膀，瘦削的肩胛骨形状隔着冲锋衣传递到手掌，严嘉安既心疼又唏嘘。

　　那次打架最终是正义获胜。

　　吴书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他妈妈放弃带他回伦敦，而王胖子最终被证实的确偷了丁琛的玻璃弹珠，遭到全校通报批评，不出半年便主动申请了转学。

　　自此，王胖子彻底成为过去式，丁琛和吴书纶的友谊危机平安解决。

　　那时候的丁琛，当然也包括严嘉安，都坚定地相信，正义终将胜利，友谊终将长存，他们会永远快乐无忧地生活下去。

　　可当后来看见蹲坐在派出所门口水泥台阶上的丁琛，严嘉安幡然醒悟，原来平凡幸福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

　　听说丁琛家出了事，喜欢打麻将的丁振山，迷上了□□，把钱当废纸，成捆成捆的真金白银烧进去，烧到最后债台高筑，被催债公司上门泼油漆。

　　丁振山走投无路，想起去偷，挑了个夜深人静的冬夜闯进他以为没有人住的老洋房。

　　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丁振还在校外打工，挣每小时8块钱的工时费。

　　彼时他们都已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正在念大三的丁琛却因为丁振山背负了巨额高利贷，不得不逃课打工还债。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

　　听说吴书纶家也出了事，入室偷盗的贼，被保姆当场抓包，逃跑过程中无意打翻点在玄关处的香薰蜡烛，火舌扑向墙纸迅速蔓延成熊熊烈火，把老洋房的附楼烧得只剩下一堆炭灰。

　　彼时严嘉安打算逐步往影视圈发展，接了些小成本电影在剧组拍戏。得知东窗事发后，他第一时间赶回江城，却发现两家私下已经达成了和解协议。

　　丁振山没有被起诉。

　　与之相对应的，吴书纶却仓促做了回伦敦的决定，连什么时候走的都没通知他们这群朋友。

　　严嘉安陪丁琛去登门道歉的时候，只看见吴书纶临时租的公寓早已人去楼空。

　　严嘉安无法体会当时丁琛什么感受，他听见声筒里传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看见丁琛握着手机的胳膊垂下去。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卷了边的薄T恤，因为没钱，用的是最廉价的翻盖机，外壳碎了条长长的裂纹，从顶端一直延伸到末尾。

　　站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门口，穿堂风吹过，勾勒出瘦成薄片的上半身，严嘉安忽然觉得丁琛虚无缥缈，快让他抓不住。

　　严嘉平和周瑞元随后也赶到丁琛家，恰如当年他们围在走廊上那样，围着蜷缩在床边的丁琛，但孩童时期的丁琛会哭，那年那天的丁琛却没有了眼泪。

　　严嘉安有时觉得造化弄人。

　　当年因为抓小偷，七年前同样为了抓小偷，结局却完全相反。

　　丁琛再度滑进软包座椅里，用认命地语气问严嘉安，“怎么帮？”

　　严嘉安说，“找个机会帮你问问他。”

　　丁琛反问，“问他什么，他都说不记得了，难道还要去问他，是不是还在恨我吗？”

　　丁琛压低身体，将头抵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捂着胸口做深呼吸，又重重叹气。

　　每当回想起七年前吴书纶也被困在那场漫天大火中，他就止不住心悸。

　　只要稍晚那么几分钟，阴差阳错就会变成阴阳相隔，别说七年了，就是给他七十年七百年，他也永远都见不到吴书纶了。

　　严嘉安抚着丁琛后背，帮他顺气，“没事吧？”

　　丁琛摇头。

　　严嘉安发现远处周瑞元和吴书纶领完纪念品，正往这边来，就凑到丁琛耳边说，“别想那么多了，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我送你回家。”

　　丁琛又摇头。

　　严嘉安便说，“那行吧，撑不下去别硬撑。”

　　严嘉安明白丁琛什么想法，虽然嘴上说不知该如何跟吴书纶相处，可哪怕不说话只是看着吴书纶，他也高兴。

　　周瑞元领完纪念品回来，看见丁琛和严嘉安同步埋头刷手机，气氛诡异的沉闷。

　　他将软包座椅翻下来，问丁琛，“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好差。”

　　丁琛不想声张，瞅见周瑞元手中的明信片，便转移话题说，“没事，有点偏头痛罢了，这是专门为百年校庆设计的纪念品么？借我看看。”

　　周瑞元大方递给丁琛说，“送你了，反正领了好多份，待会儿等嘉平回来也给他一张。”

　　严嘉安瞅准时机问，“那我的咧？”边说边冲周瑞元掂了掂手掌。

　　周瑞元拍掉狗爪子说，“没你的份。”

　　严嘉安立马委屈地撅起嘴，哼唧了两声。

　　他们在礼堂后排靠中间的位置，两边都有通道可以走，严嘉安左边是周瑞元，右边是丁琛，丁琛再往右有一张空位。

　　丁琛正把明信片拿在手上端详，突然感觉旁边的座椅被人翻了下来，连带他的座位跟着一起震了震。

　　丁琛转过脸去，就看见吴书纶极其自然地落座到他身旁，这时礼堂的灯光正好暗下来，观众们掌声雷动，欢迎主持人登台亮相。

　　明亮的光芒从舞台那边映过来，黑暗里，吴书纶的瞳孔晶润剔透，丁琛愣愣看了一会儿，倏然觉得当年解开那袋玻璃弹珠时的心情，都不及此刻来得惊喜。

　　但也许是悲喜交加的。

　　吴书纶解开西装单排扣，抻了抻，靠在座椅靠背上目视前方，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的眼神，可他同时觉得，如果他此刻转过脸去对视，这人肯定就会像今天数次发生过的那样，慌忙错开目光。

　　他还没找到解开心结的方法，便不想再给他施加更多压力。

　　严嘉安看吴书纶两手空空，于是问，“你没拿纪念品？”

　　吴书纶闻声转头，视线这才从丁琛脸上略过，随口回答严嘉安说，“拿了个小玩意儿。”

　　被夹在中间的感觉并不好受，丁琛很想问吴书纶拿了什么，但诚如严嘉安所说他变胆小了很多。

　　因此他只是快速收回视线，直视前方舞台，将身体紧紧贴在座椅靠背上，假装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

　　周瑞元在旁边刻意制造悬念，“书纶哥拿的东西可有意义了。”

　　严嘉安顺利被勾起胃口，“拿的什么，快给我瞧瞧。”

　　他将胳膊伸向吴书纶，胳臂挡在丁琛身前，丁琛便只能维持着看舞台的姿势一动不动。

　　吴书纶说，“要吗？送你。”

　　他松开交握的双手，弓起背部，手肘撑在大腿面上，将手递过来，但他并没有将东西直接递给严嘉安，却是冲丁琛摊开手掌。
　　掌心有一颗玻璃弹珠，蓝绿相间花纹的。

　　丁琛一阵错愕。

　　舞台上，童声合唱团唱起了名为《Flying Free》的英文歌。

　　歌词这样唱道：“我希望我这一辈子，无忧无虑自由飞翔，但生活不是遥不可及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雨……时光匆匆流逝，我们很快就失去了一切……”

　　童声干净纯粹，反复涤荡丁琛布满世俗灰尘的灵魂与肉身。

　　丁琛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老天爷看他可怜，所以在他挣扎无果即将放弃的时候，赏了他一丝希望，又给了他一种吴书纶想重新跟他做朋友的错觉。

　　但他须臾便清醒了。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旧伤并不会因为这颗小小的弹珠而自动愈合。他们都已长大，学会了正视现实：生活不会为我弯腰，我却必须为了生存，无数次向生活妥协。

　　因此丁琛并没有去碰那颗弹珠。

　　它仍旧安静地躺在吴书纶的掌心，直至童声合唱结束，灯光再度变得绚烂，“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不得了，歌舞才艺样样精通。”前排观众如此感叹着。

　　吴书纶才把弹珠收回。

　　他眸光黯淡下去，眼神变冷变死。

　　但很短暂，似乎开口以前就已经预设过丁琛不会理睬他，于是权当一句玩笑，不太失望，也谈不上扫兴，向后仰靠在座椅上，目光越过丁琛，和严嘉安聊起了别的话题。

　　细微的转折落在丁琛眼里，丁琛便觉得，啊，果然是这样，他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幸好我没去自讨无趣。

　　自此，再没有精力去关注舞台上表演着什么。

　　潮湿阴冷的秋风从窗缝里呼呼吹进来，偏头痛愈演愈烈时，丁琛接到了丁振山的电话。

　　丁琛没有存号码的习惯，但就算不记得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这个号码他也永远不可能忘记。

　　所幸丁琛坐的位置靠近安全通道，接电话比较方便。他特意没走吴书纶的方向，拜托严嘉安给他让路，起身穿过观众席，推开安全通道门，把满堂喝彩关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