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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莫待无花 ...


  •   萧一雁抖擞着扑落衣袖粘连的乱草叶,抻直了腰背,舒展开筋骨,这才徐徐迈步到牢门前。

      华卿语看清这位高卧牢中的“萧老”,竟是鹤发童颜。
      苍白如雪的须发下,是一张不见一丝皱纹的团团娃娃脸。若只看面相,不过才二三十岁的年纪。

      马六半蹲在门前,掀开食盒盖子,陡地腾起一股浓郁扑鼻的米香。

      盒当中一碗金灿灿的稠米粥,一粒粒珍珠似的白粳米,浸没在生地黄熬出的浓汤里,米中还夹杂着几颗枣仁、枸杞。

      马六又打开第二层,捧出一个泛着油花的方纸包。
      一解开,露出四个掌心大小的胡麻小饼,香熟的白芝麻均匀地铺满了饼面。

      萧一雁捻了捻唇上微翘的胡须,嗤地一哼:“没了?”

      马六嘿然笑道:“怎么会?就知道您老每顿都少不了这个。”

      马六笑嘻嘻地一摸后腰,把系在腰带上的酒葫芦解下来,穿过铁栏杆递给萧一雁。

      “嗯——”

      萧一雁似是满意地长长一应,迫不及待地拔出软木塞,抻脖仰首,才抿了一口就啐了出来。

      萧一雁连连晃着脑袋,像个拨楞鼓:“呸!你小子哪打的酒,真不叫滋味!”

      马六挠挠头:“这可是牢头的好酒,自己都没舍得喝,特地匀给您的。”

      萧一雁仍吐着舌头,又唾了两口,抱怨道:“比‘绿罗醉’的差远了!你小子这么糊弄我,那回春方不想要了是吧?”

      马六赶紧朝四下暼了两眼,做出噤声的手势。

      他低眉解释道:“这些天署里都忙得焦头烂额的,那酒肆隔着三条大街呢,谁有工夫给您买去啊?您瞧瞧这地黄粥,还是我给您开小灶熬的呢。”

      萧一雁把两样吃食往外一推,瘪起嘴赌气:“拿走拿走!谁稀罕似的,这药膳比我煎的差远了。”

      马六赔笑道:“那是,我怎么和您比啊?您就体谅一下,再将就两顿呗。”

      “我都将就十多天了,这回不成,不成!”

      萧一雁往墙根下一坐,端着肩膀怄气。

      华卿语在一旁瞧了半晌,见这老者一身孩子气,忍不住发笑。

      她把萧一雁撇在地上的酒葫芦拿起来,望着马六问:“要不,我给萧老打酒去?”

      马六猛地一拍手:“诶,正好!趁着头儿还没安排,你快去快回,我先给你瞒下来。”

      萧一雁侧耳一听这话,才蓦然抬起眼来,望向华卿语。
      他笑颜顿开:“这还差不多嘛。”

      马六一面推搡着华卿语往外走,一面回头冲萧一雁保证道:“您老等着,马上就有好酒啦。”

      华卿语被催促着走到大理狱门口,想起腰间空空,连忙告诉马六:“我身上可没钱。”

      马六掏出一吊铜钱,一拍胸脯道:“放心,短不了你的。萧老的吃用都是从上面的账里支,我报上去就行。”

      华卿语想不通,她从未听说过获罪的高官里有姓萧的一号人物。

      她满是疑惑地问:“这位萧老是什么人?一点不像个囚犯不说,怎么朝廷还给补贴?”

      马六大笑道:“他呀,是个奇人,神医圣手,但也不知什么罪入的狱。朝廷爱惜人才,几回赦免,可萧老不肯入太医署,就这么在牢里耗着。”

      “噢,”华卿语明白了几分,“难怪你向他求药方。”

      马六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揽过华卿语的肩头,偷偷耳语:“这事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华卿语茫然:“不就是讨个方子嘛。”

      马六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肩膀,窃窃私语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药方——嗐,等你成家就明白了。”

      华卿语一脸莫名其妙地觑着马六,马六得意地一笑:“这不,年前儿刚讨的媳妇儿。你嫂子啊也算个美人,等你见了就知道。”

      华卿语听得云里雾里,恍然想起“回春方”三个字,又揣摩一下,才了然大悟。

      “我打酒去!”

      华卿语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加快了步子,甩开马六。

      马六停下来,叉着腰暗笑喃喃:“嘿,一个大男人,至于臊的跟个姑娘家似的吗?”

      另一边,华卿语提着酒葫芦,已出了大理寺。

      她一路离了义宁坊,又穿过三条坊间大街,经过居德和群贤二坊,自西门进了西市。

      “绿罗醉”是长安西市有名的酒肆,老板娘擅长用百花酿酒,依着时令,四季不同,有洛神春、白梨落、桃花泛、金菊露……

      华卿语早也听说过这家酒肆,只是如今想起来,竟有几分熟悉,依稀曾在梦里见过这三个字。

      待她依着打听的方位,寻到了店门前,一抬头,明晃晃的酒旗大字映入眼帘,她才明白那不是一场梦。

      原来她在西市遇刺的那一日,耳畔回响着的胡乐舞曲,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华卿语掂了掂已倾空的酒葫芦,跨步进了酒肆。

      甫一进门,她便瞧见一位西域舞娘立在客席当中,正跳着胡旋舞。

      那胡姬一袭翻领窄袖红罗衫,脚踏红棉靴,头戴尖顶帽,原地自旋,东倾西倒。
      舞裙摇摆成一个翻飞着的圆,下衬一层薄纱,宛如细碎的浪花。

      华卿语驻足望了片刻,曼舞轻歌,好不入迷,忽被身旁一声清朗的笑惊醒。

      华卿语偏头去瞧,一只白玉似的素手已经搭落在了她肩头。

      那揽着她的人正是这家酒肆的老板娘。
      红鸢嫣然一笑:“真是奇了,他今儿怎教你来买酒呢?”

      华卿语还没来得及接话询问,已被红鸢拉扯着来到一处隔间。

      三扇夹竹屏风围出一丈见方的小空间,金丝络系的珠帘垂在外围,当中一个绿竹几案,颇有隐于山林的清幽之感。

      红鸢跪坐在案前的蒲团垫子上,取出一盏波斯样式的蔓草缠枝银茶壶。

      她一面支炉煎茶,一面瞅着站在一角的华卿语说:“你重伤初愈,不便饮酒。真可惜,来了我这酒肆竟只能吃茶了。”

      华卿语听出玄机,却似懂非懂。
      她忍不住发问:“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红鸢扬起妍丽的脸蛋,遮面黑纱之上,一对明眸迷惑地眨巴了两下。

      她忽然娇哼了一声:“真是的,六爷就没跟你提起我?这救人的情分倒都成了他的了!”

      华卿语杏目一转,思衬着道:“许是不想我多掺和他的事,所以才没多说。”

      红鸢仍用鼻音不满地哼道:“哎,可是我先替你上药止的血。还有那舒痕祛疤的珍珠膏子,也是萧老头特地留给我的秘方呢。”

      华卿语含笑道:“原来多亏了姐姐救我。”

      红鸢支着下巴瞧她,消气似的点了点头:“嗯,罢了罢了,过来坐嘛。我叫红鸢,以后想饮酒了,大可来这儿找我,我这里有的是美酒。”

      华卿语坐到她对面,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多谢鸢姐姐。”

      “小嘴儿还蛮甜的。”红鸢莞尔,“他今儿又想喝什么?正赶上我这儿有刚出窖的‘芙蕖醉’,不如给他拿上两坛子。”

      华卿语把酒葫芦放在桌案上,说道:“我是来替别人打酒的。”

      红鸢瞄了一眼那个蜜蜡色的歪嘴葫芦,些许讶异地张了张口:“萧老头的葫芦?”

      华卿语缓缓解释:“我已离了成候府,到大理寺做杂役,今儿就是给萧老买酒的。”

      红鸢起身唤店小二拿葫芦打酒,放下帘子,扭头又问道:“你一个女孩家,又乔作男儿,混进大理寺做什么?”

      华卿语干涩地抿了抿唇:“鸢姐姐,这个不便多言。”

      她转了转瞳子,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早就认得萧老?”

      红鸢用指甲尖在空茶盏的沿子上划着圈,故作神秘地拉长了声音:“既然你不便言,那我也不多言嘛。”

      华卿语失望地叹了口气:“鸢姐姐,你不说算了。”

      红鸢哂笑:“瞧你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告诉你好了。早在萧老头入狱前,我就认得他。十五年前,在边陲小镇,蒙萧老头和北海王救了我一命。”

      华卿语定睛瞧了瞧红鸢,也不过长自己三五岁的样子,十五年前,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垂髫少女罢。

      她恍又想起,北海王正是李清尘的胞兄,李修怀。
      他曾封地青州,故称北海王。

      华卿语先是一怔,而后只须臾之间就理清了几人的关系,猜出了个大其概。
      原来李清尘和红鸢的交情是自他三哥而来,而萧老入狱,或许也与李修怀有着匪浅的关系。

      “好了,不提我的事。”红鸢把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一把拉回,瞧定华卿语,“我倒想问问你,今后如何打算?总不能一辈子都装成男人吧?”

      华卿语徐徐地摇了摇头,想起李清尘煮茶时说的话,深有同感。
      她忽地脱口道:“一切随缘,随遇而安罢。”

      红鸳黛眉轻颦了一下,转而浅笑戏谑道:“要是六爷不肯收留你,不如赏脸来这儿陪我,与我作一作伴。”

      华卿语面露难色:“鸢姐姐,我知你的好意。但我是个身系大祸之人,还是与你们割舍开比较好。”

      红鸢停下正搅茶的长柄银匙子,用幽邃的眸子打量起她:“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候府的吧?”

      见华卿语默不作声,红鸢知是没猜错,唏嘘道:“真是糊涂!有些事,岂是你想割舍就能割舍得清的?”

      华卿语坚定不移:“我没犯糊涂,正因明晰是非对错,所以才不能拖累他。”

      红鸢无可奈何地嗤笑了一声:“感情的事,哪分什么对错?也由不得对与错。”

      她一掀壶盖,袅袅的茶气旋升而起,一团扑朔的白雾,罩在二人眼前。

      红鸢凝望向华卿语,语重心长:“我只劝你好好思量,顾忌太多,一旦错过,说不准就是一生的遗憾。”

      华卿语却不肯听进去,慌措地站起身,忙告辞道:“鸢姐姐,萧老还等着我的酒呢。来不及品茶了,我还是先走了呵。”

      还没等的上红鸢再开口,华卿语已一挑珠帘,小跑着离开。

      “装糊涂!”

      红鸢轻叱一句,又垂眸煎茶,将水面上浮起的沫饽撇出来。

      她又拈起一方丝绢帕子,桃红颜色,金丝绣线,缓缓地拂去了指尖粘上的茶叶末。

      那手帕上赤金的小字,娟秀如萤虫,誊绣着两句前人的无题小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茶水三沸,正待分茶,共饮之人却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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