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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初涉官署 ...


  •   天刚蒙蒙,华卿语便已匆匆上路,赶了有四坊之远的行程,终于在卯正一刻踏入了义宁坊。

      她穿了一身简朴的葛麻衣服,肩肘处罗缀着大大小小的补丁。

      皂色半臂上一块块或青或灰的碎布,仿佛五更夜色下若隐若现的远山树影。
      只要阳光直直地一晃,就立刻露出寒酸相来。

      这身衣裳是从估衣行中挑出来的,既合适华卿语纤窄的身量,又是件没干过三年五载体力活都磨不出来的旧衣服。

      此时天光大亮,远处徐徐传来吆喝声,是摊贩们在叫卖用作朝食的蒸饼、馎饦。

      朝廷各处衙署业已陆续办公,华卿语刚刚赶到大理寺门口,正迎上一个小吏卸了门闩,大敞开门来。

      华卿语走上前去,才踩上第一级台阶,便被那人喝住。

      “哪来的花子,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到别处讨饭去。”

      华卿语无奈一笑,自己竟被认作了乞儿。

      她一拱手:“老兄,误会了。我前日见了粉壁墙上的告示,是来应征役吏的。”

      小吏伸了个懒腰,慵散地摆了摆手,打着呵欠道:“你来晚了,早招满了。”

      华卿语正欲开口再问,忽听门内一声沉浑的喊声。

      “马六,叫你开个门也磨磨蹭蹭的。瞧瞧大人们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你小子还敢偷懒?”

      那个唤马六的小吏冲院里一扭头,嘿然道:“曹司直,门口有个应召的小子,我打发了他,马上就来。”

      还没等马六哄赶,华卿语立即接话堵住:“哎,老兄,署里是不是还缺人手啊?通融通融嘛,我什么活儿都能干的。”

      马六揣起手,望着她嗤笑:“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小腰板,能做得了什么啊?”

      他正嬉笑着,曹司直已经大踏步到了门前。

      曹司直身高七尺有余,如一座黑塔,长着一脸的虬髯胡子。

      “啰唆!”

      曹司直气哼哼地瞥了一眼马六,马六赶紧板板正正地站直身子,蔫垂下头来。

      曹司直神色有些疲怠,眼底却仍泛着精光。

      他拿眼打量了华卿语一遭,沉眉道:“落了榜的书生?想从小吏往上混,转官入流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好好温书,等下一科罢!”

      华卿语听出话有转机,立刻坦言道:“大人,我不是为了攀上衙署的关系,实在是没有生计,连回乡的盘缠都凑不齐。署里有需要的事,我都能顶,毕竟我还识得字呢。”

      曹司直点点头道:“倒是还缺几个临时的杂役,不过没饷银,只管吃住,成吗?”

      这段日子正赶上查办突厥细作的大案,长安城表面看是已平静下来了,但留给三司处理的案宗已经堆叠如山,牢里待审的囚犯也是不胜细数。

      用以招募新役吏的特批银饷本就不多,这大理寺的吏职又是美差,关系着朝廷许多司法要案。
      所以很多官员荐了家仆亲近来任,署里又不得不依情面留些俸禄高的差事,结果那点特批份银根本没多招上几个人。

      想招些闲散人充数,却又正值农忙时节。
      少有的几个应征者,一听那点微薄的酬劳,都扭头就走了。

      华卿语正是想借着这个空当儿,混进大理寺,查清爹爹病死狱中的真相。

      无论是秘密处死,还是同荀彧空盒自尽一样,爹爹也是遵暗旨自戕,她都必须探明本末细节,查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爹娘一个交待。

      这饷钱有无,她自然毫不在乎。

      华卿语薄唇一勾,刚欲应下来,但一瞧见曹司直那双审视犯人似的黝黑牛眼,她立即倒吸了一口气。

      险些中计!他在试探。
      大理寺是司法重地,如果连报酬都不商量就急着应差,定是别有用心。

      华卿语摇了摇头:“大人您真玩笑,没饷钱的差事谁干啊?一文都攒不下,我还怎么回乡?”

      她一拉包袱扣子,转身作势要走,才迈出两步又被喊住。

      曹司直喝道:“月钱三百文,不干就走!”

      华卿语缓缓回头,犹疑地长长“嗯”了一声,又道:“也成罢。”

      曹司直强调再三:“可说好,只是临时杂役。办不好差,随时走人。”

      华卿语点头应下,曹司直便叫马六领着她到衙署里登记身份。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到第二进院子当中,从东偏房里走出一个襕袍官员来,喊住了马六。

      那官员两眼下透着黑渍,仿佛被打出淤青一般,显然已经几宿没能合眼好眠了。

      他似乎刚刚用凉水抹了一把脸,颌下还挂着几滴水珠。
      被冷井水激起了精神,他猛瞧见院内一个穷酸书生,止不住地犯疑。

      他一面缓缓走过去,一面问道:“马六,你领了什么人进来?”

      马六又捧出笑脸,答道:“回寺丞,是新招的杂役,还是个落第穷书生呢!”

      一听“落第”二字,那人莫名起了兴致。
      他绕步走到华卿语身前,猛揉揉惺忪的睡眼,想看一看清楚。

      华卿语恍然听见喊声,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便一味地沉着头。

      “诶?我是不是见过你……”

      华卿语心脏狂跳起来,思绪早已中断,唯一考虑的是该不该拔腿就跑。
      可是,这里是大理寺啊,岂不是做贼心虚又自投罗网?

      那官员向来不故作姿态,所以索性半弓下腰来,仰脸探目瞧她。

      “呦嗬!是你——”他嘿嘿一笑,“花兄弟!”

      华卿语听得一愣,甫一抬眼,也惊呼出声来:“冯岚!”

      她抱拳笑道:“冯兄,真是巧了,你如今在大理寺任职?”

      冯岚负过手去,把腰杆绷得笔直。
      他咧嘴一笑:“蒙陛下登极大放恩科,去岁及第,如今得了个大理寺丞的职务。”

      华卿语拊掌道:“恭喜冯兄,果真龙池一跃,挂了荷衣。”

      冯岚得意之余,才想起华卿语落第一事。
      他自认不是势利之辈,忽见旧识潦倒,自己怎堪再洋洋得意呢?

      冯岚收敛起笑容,眉头轻皱道:“呃,花兄弟,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华卿语这才想起,自己于旧友眼中,已成了一个从云端跌落泥池的富家落魄子。

      她解释道:“家中遭变,千金散去,我也只得随遇而安了。”

      华卿语只怕是多说多错,出了破绽。

      冯岚却以为她是碍于脸面才不愿多言,便不再问。
      他心想着打个哈哈就赶紧抽身,也省得她因旧事感伤。

      冯岚拍了拍华卿语肩头,咋舌道:“嗐,世事难料。不过以花兄弟你的才学,下一次定当高中,独占鳌头之时可千万别忘了愚兄啊。”

      华卿语勉为一笑:“谢冯兄吉言。”

      冯岚应和着点点头,又一指自己道:“你瞧我这黑压压的眼圈,都忙了几日几夜了,还有一摞子案卷呢!”

      他偏头一觑马六,说道:“花兄弟可是我至交,你好好照拂着。”

      “一定,一定!”

      马六正陪着笑脸,冯岚已阔步而去,又回了公署内室。

      这一次马六不再在前方昂首领道,而是几乎并肩而行地张臂引路。

      华卿语一道随他,心中暗暗慨叹,世事无常,奈何人心更无常!

      按照早已背得烂熟的身份,华卿语登了名字籍贯。

      她所报户籍不在长安,又正值朝廷公事繁重,区区一个杂役哪值得费力核对,简简单单地蒙混了过去。

      华卿语换了仆役的粗布衣裳,上着赭绿短褐,下穿靛青垮裤,倒比之前那一套体面得多。

      “花——”

      马六刚要喊她,才想起冯寺丞唤她兄弟,自己也这么叫未免有点僭越。

      华卿语见他出言又止,噗嗤一笑道:“马兄,我在家行三,你叫我花三郎就成。”

      “好!”马六了然道,“那你先跟我到牢里送饭去。”

      马六是个狱吏,这段日子大理狱人满为患,他也忙得捉襟见肘。

      如今新来一个杂役,不如揽到自己手下。
      一来能多个人轮值,二来她与寺丞有旧,说不定将来能替自己说上话。

      这一来,其实也恰恰合了华卿语的意图。
      或许有狱吏知晓她爹爹病故那日的内情,正是突破之处。

      华卿语随着马六,手提了两个四层食盒。
      食盒每层三碗糙米饭,饭顶点缀着两根菜,有的是蔫叶,有的是菜帮。

      长安城分长安和万年两县,县衙各有牢房,京兆府又另有京兆狱,所以平常身份的犯人都关在这几处。
      能被关入大理狱的,不是朝廷罪官,就是涉及要案的重罪之人。

      牢中大多是单人独间,其实数下来也不过二三十人,但较平日确实多了不少。

      在牢房间穿梭了半晌,华卿语手里的两个食盒已经空了,只有马六手里的一个还是沉甸甸的。

      马六领着华卿语,来到一处双扇铁门前。
      原来这狱中还有一重监狱,门上还捆了两根铁锁链。

      马六从怀里摸出一串大小相同的钥匙,旁人看去自然没分别,但他只一眼,就麻利地挑出了一把。
      守门的狱吏也掏出一把来,两人各开一锁,这才将门打开。

      门尽头黑洞洞的,墙壁上的烛火幽微如豆。

      马六一边带路,一边指点道:“这扇门里关的都是要犯,官不及五品都没资历进来。以后当差,得千万小心,别太过跋扈。万一人家又得了势,都是咱们惹不起的。”

      马六忽一回头,一面用手捂着,一面贴在华卿语耳边说:“先前国舅爷就是关在这。如今怎样?陛下一登基,没几日就调回长安了。现在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华卿语心知他说的是李君策的亲舅,蒋宁岁。

      如今许家覆灭,华家失势,最得志的便是蒋家了。
      朝中再一人能与之齐肩的,唯有帝师吕庚。

      吕庚是个洁身自好的老儒,一生清贫,不置田产地业,膝下一子竟仍守着老家茔田耕种为生。

      华卿语望着森森铁牢,猛想起昔日爹爹就被关在这,又在这不明不白地故去,一下子悲从中来,噙着泪咬了咬唇。

      她思绪正浓,忽见马六停下,把食盒搁在地上。

      马六向一间牢房深处大声招呼道:“萧老,该用饭了。”

      借着昏黄的火光,华卿语隐约瞧见墙角的干草毡子抖动了一下,一个干瘦颀长的人影从乱草堆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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