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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梦难还 ...

  •   毋澍期待着与毋初萤的再见,却不知那头,蓬州城中的毋家,此时应当算是草木皆兵了;

      毋氏祖宅,玄音院;

      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正与一名清秀的中年男子商议着些什么;

      “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货物怎无缘无故好生耽误了这么多的时日?如今才到达,之前已经提前将预收款和赔款放出去不少了!”

      男子回道:“夫人息怒,几名管事一直都有通消息,二月前,都城那头市舶司有些临时的规定,便耽搁了那许久,这之后……则是,则是遇着了京官复查,所以才……”

      妇人怒气不减,道:“如此多的商户,偏偏就我毋氏的货物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

      男子叹了口气道:“耽误下的众多货物,如今只能再折算出去,此前本就因要与那些商贩继续合作让出了不少利了,再加上出的现钱,只怕这回折本事小,失去的信誉难追了。”

      毋初萤闻言,一下子便瘫坐在了靠椅之上,十几年了,一直跌跌撞撞地维持到今日,她早已经是心力交瘁;

      “父亲,母亲!”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来;

      男子看了看妇人的面色,先行道:
      “潇儿!怎生不好好在院里读书,来这头做什么?”

      毋鸣潇只乖巧地道:“我听说,你们在为货物的事苦恼,便想也来看看。”不过七八岁的少年,眉眼间却有着与那个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这……”男子有些犹豫。

      毋初萤仿佛是叹了口气般:“潇儿,你说吧。”

      “母亲,父亲,你们忧心之事,潇儿已大致猜到,违约事小,毋氏的声誉岌岌可危。”毋鸣潇开门见山;

      顾珅与毋初萤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诧异。

      少年见父母亲没有责怪的意思,继续道:
      “如今,只是出些银钱,毋氏还是出得起的。”

      “不若,先行免除涉及我们违约商户在毋记钱庄三年的保管费。一则当是赔礼的诚意,二则兴许他们还会存入更多银钱到钱庄来。”

      男子眉头微蹙:“这,怕是有违规定啊……”

      “母亲,整个蜀地,毋记钱庄是最大的,其他小钱庄本就靠得是低利放贷,我们多年来也不曾私下里找过他们麻烦。”

      毋初萤点头,道:“嗯,潇儿你继续说。”

      “再有,此次的货物当中,父亲因着您的生辰在即,订了大批都城那头实兴的焰火,都是蜀地未曾有过的新鲜玩意儿;”毋鸣潇看了眼自己的父亲;

      顾珅颔首,却未多言;

      毋初萤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当年之事一过,家中没有了主心骨,这一辈子嗣单薄,只好听了老管家的意思,寻赘婿上门;

      毋初萤在众多上门求亲的人之中,选中了顾珅;
      顾珅生意方面帮不上忙,好在教子和见识方面远远超过她,倒也算是相敬如宾,多年来没有何摩擦;只是她以为自己与对方其实是没有几分真情在的。

      顾珅是顾举人之子,顾举人原以为儿子会继承自己的远志,一心教导他准备科考入仕,没成想顾珅却醉心风景,只喜作画;出于无奈只好遂了他的心愿,少年时便四处游历,遍临山川;

      那年,正好归家修整的顾珅听母亲说名满蜀地的毋氏新家主招婿,便想着借此机会一睹年少掌家的女子风范;

      没成想只一眼却被毋初萤貌若初荷所吸引,他先是好奇,最后发现这女子他见过的,在归家的第一日,马车之上,一座大宅院的门前;

      他鬼使神差地便请人递上了名帖,意外地得到了毋初萤同意面见的答复;

      那日,他只带了一幅画像,是那日偶遇毋初萤时,她望着半空中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出神;

      他没有料到,对方竟真的选中了自己,在他的一再坚持之下,顾父顾母妥协了。
      顾珅的回忆被毋鸣潇的声音打断;

      “六月十五荷花节要至,荷花节是蜀地最盛大的焰火晚会,往年都是知县的连襟负责,这回那人不知怎的被人状告了,偏偏就因这爆竹烟花的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不若……不若将这批烟火送去一半,让知县斟酌着给个名声。”

      “余下的,经过荷花节的宣传,应当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顾珅有些不赞同,道:
      “何不留下一些给你母亲赏玩?”
      “大老远地从都城那头有名的商行采订的,等了半年之久,讨的就是个彩头与高兴。”

      毋初萤不顾顾珅的话,道:
      “先补上亏空要紧,既然是稀罕物,定能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的。”蜀地许多大族,喜好的便是脸面与新奇。

      顾珅便也没再多说些什么,他自来事事都听毋初萤的。

      待父子二人走后,毋初萤独自到了祠堂,屏退了门边守着伺候的人;

      她缓缓走到了毋氏的诸多牌位面前,点燃了三炷香,轻声说着:

      “十几年了,毋声栩,十几年了,你们等的便是今日吧……”

      “毋氏,不知从及时起,就只不过是只干瘪的骆驼罢了,你们心中比谁都要清楚。”

      “世间一切,都不过是大权在握或者即将成为下一个掌权者的人之间的一场交易,你们有自己想要依附的,我也有,最终,不过是你们棋差一着罢了,怨不得我!”

      她边说边作了几揖,将香插进了炉鼎之中,看着不断飘起散去的白烟,微微出神;
      若不是那人咎由自取,若没有阴差阳错,她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毋氏之主;

      正如如今将要来讨伐她的人一般,理直气壮,由不得旁人有半分置喙;

      “只是,我不欠毋氏,更不签你们毋氏中人,我欠的人,只有死后才能偿还她了。”毋初萤说完,眼中好似蓄满了什么,但她竭力忍住,只静静盯着着那白烟飘远的方向。

      ……

      这回祁韫倒是没有与毋澍同乘一辆马车,只是与毋骞共同骑马护在她车旁;
      事实上她觉着该坐马车的是毋骞才对,但她只得遵从叔父的安排。

      路途不远,不到天黑便已入了蓬州城;

      毋澍下车时,特地四处打量了一下,不似桑梓镇的古朴热闹,也不似都城的繁华,倒是极具市井气息;

      祁韫要了四间房,青黛与竹苓同住一间;

      翌日,毋骞带着毋澍二人先去拜访了一处老宅院,宅院很小,宅子的大门已是有些破旧了;

      毋骞轻扣那门环,良久,才有人应声;
      “哪个啊?”一名女子的声音传来;

      毋骞大声回道:“我是徐公子的旧相识,返乡一程,特地来看望他!”

      “等哈儿,马上就来啦!”那女子的声音继续传来;

      毋澍三人便耐心等着,不一会儿,卸门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门缝渐大,里面的人透过缝隙见到了外面的一女三男,看着面善,便小心开了门来;

      “是你们来找阿衍哥?”女子穿着打扮极其朴素,大概不到三十岁,打量着门前穿着不普通的三人;

      毋骞有礼道:“不错,我们从前是一同长大的,若是姑娘也是自小在此处长大的,我们应当也是互相识得过的。”

      女子道:“我是旁边六合巷的任记药铺的,大家从前都叫我小兰儿。”

      毋骞吃惊道:“你是佩兰?”

      女子捂住嘴道:“你晓得我?”

      “我们进去说,可方便?”毋骞忙征求对方意见;

      女子想了想便道:“来嘛,快进来嘛。”

      三人入了去,只见四处收拾得一尘不染,就是陈设也已经很旧了;

      “你们先坐哈。”任佩兰一边说,一边忙活去了;不一会儿端来了几杯热茶;
      几人颔首道谢;

      毋骞感慨道:“我竟不知,你与知衍如今居然走到了一处?”

      女子嗔怪道:“你莫要乱说,我只是帮啊衍哥打扫一哈家头而已,大家都晓得噻,他……”又转移话题道:

      “倒是你,我越看你越有些面熟。”

      毋骞特意留了许多胡子,这样确实让人难以看清面貌,是故意为之;

      毋骞明白她定是看着自己像芹儿,所以眼熟,他常听芹儿提起任佩兰,任佩兰却是没见过他几次的,
      “你可还记得小芹儿?”

      任佩兰闻言面色便带上了忧愁,道:
      “小芹儿,我咋个会忘,我们都不得忘记过她……”

      “当年,她不辞而别,从此就再也不得消息了。”

      毋骞道:“小芹儿她……总之,我们此次归来也是为了查清当年之事。”

      任佩兰几乎是下意识又捂住了嘴,她突然便认出了面前这人,与小芹儿有一两分相似;
      “你是毋公子?小芹儿大哥?”

      毋骞颔首,两人面上神情都并无一丝与旧人重逢的喜悦,相反的满是悲戚。

      任佩兰面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神情一闪而过,又道:
      “阿衍哥一哈天黑前才能回来,他每天都要去城东的学堂教书,脚程有点儿个远。”

      毋骞长叹口气:“我原以为以之衍的才情,最少也该是个举人,如今也该在县衙谋个一官半职的。”

      任佩兰道:“阿衍哥原本是中了的,可他偏说要留在家乡等小芹儿。知县留了他做师爷,但后来不晓得咋个又辞了,去城东做起教书先生咯。”

      毋骞闻言却是震惊良久,眼中痛色遍布:
      “知衍痴情至此,只能怪我们小芹儿没这个福分啊。”

      毋澍才知,芹娘还有这一段过往,又想起了芹娘弥留之际时,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任佩兰道:“如今,见你回来了,小芹儿却没有消息,想必小芹儿已经不在了,不晓得阿衍哥晓得了又该咋个做。”

      毋骞无奈地道:“世事无常,但芹儿能得知衍挂念至此,真是……只能感慨,造化弄人了。”

      任佩兰又道:“阿衍哥也是个可怜人,小芹儿连个念想都没给他留,我记得小芹儿那时候,离开之前,还说要给阿衍哥送个什么,说是做什么回礼用的。”

      毋骞摇头,道:“他们二人的相处,我也只是从母亲那处得知过一二,夫人那时还说,等知衍得了举人,便上门与徐老夫人说说二人的亲事,哪知……”

      “罢了罢了,我今日也是来碰碰运气,还以为知衍早已不知去何处高就去了。”毋骞这些年来生怕连累了邻里,都未曾与他们有过一丝联系。

      毋澍听毋骞提过,连他老母亲的尸身都是徐家人偷偷收敛的,这徐知衍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偏偏芹娘却早早殒命而去,偏偏这始作俑者也有自己的一份。

      她背过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湿润,又想起了芹娘留下的那个洗的发白的荷包,方才任佩兰说芹娘连一个物件都还未曾来得及给徐知衍留下;

      她将其中的朱磬石拿了出来,将荷包递到了任佩兰跟前,道:
      “姑娘请看这个,可能看出是什么?”

      任佩兰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眼眶却是有些红了,她道:
      “这是小芹儿的针脚,我认得,她是我们几个当中针线做得最不好的;她不喜,志不在此;”

      “你们肯定都看不出来这是啥子,这是……”任佩兰还未说完,众人便听见了声响传来,是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一人自外入了来,几人一同望去,来人文质彬彬,眉目俊秀,气质温和,身量很高,但身形却过于瘦削了些,眼神中有些许沧桑之感;

      毋骞起身迎了上去,忙将门闭紧栓上,低声道:
      “知衍,是我!”

      徐知衍目光微动,望着多年未见的故人,试探性地问道:
      “你是,阿骞?”

      毋骞颔首,“当年,我们兄妹二人不得已带着小姐远走他乡,幸而有你相助。”

      徐知衍制止了毋骞的话语,道:
      “休再提了,那也是我唯一能帮你们做的了。”二人边说边近了来。
      “只是,我以为能等到她亲自来道一句谢。”徐知衍似乎是在苦笑,却实在牵扯不起嘴角;

      终究,还是没有盼到那人活着回来;

      任佩兰语气有些颤抖,将荷包递了过去,道:
      “阿衍哥,你看嘞个。”

      徐知衍接过了那发白的荷包,指尖不由微微颤动,有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透过它似乎看见了许多年前总是喜欢跟在身后念叨着些什么的少女。

      “是她,是她的,她……”徐知衍失去了镇定,他早料到了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但真正睹到故人之物时,却是如何都难以抑制心中的那股悲恸。

      “她,她在何处?”
      徐知衍身形不稳,仿佛一瞬间又老了不少;

      毋澍望向毋骞,毋骞颔首;

      她道:“我将她埋在了去西北的路上;在一处十分偏远的山坡之上,她说埋高一些,一定要朝着西南,能看得远些。”
      说到最后,她微微咬住了嘴中的一块肉,尽量保持镇定。

      祁韫不动声色上前,一手扶住了她;

      徐知衍闻言,捏着荷包的手又紧了几分,指甲都快要嵌进去了;

      “你至死还念着这头,却为何一次也不肯入我梦中来?”徐知衍的眼角默默滴落了一行泪,无声的凄楚最是悲凉;

      毋骞不忍心看,转过了目光;

      徐知衍哽咽着道:“小兰儿,你说,小芹儿是不是怪我,所以才不肯回来看我?”他从前不善表达,对她太过于冷淡了些。

      任佩兰早已是泣不成声:
      “小芹儿,她知道,都知道,她说她每次故意借你的书看,看完以后夹在书页中的端午葵,你都没得挪过位置。”任佩兰记得清楚,小芹儿每次都会与她念叨这些;

      “她还说,那些花儿总会有干死的时候,就想送你一朵永远都不会干也不会死的。”

      毋澍闻言,明了了,那荷包上的应当就是端午葵了,算起来,现在便是端午葵开得正好之时。
      只是,芹娘却未来得及将这荷包送出;

      徐知衍颔首,含泪苦笑:“说起来,我竟什么也未曾来得及给她,我原想着,中举之后再表明心迹。”

      任佩兰擦擦眼泪,道:“有的,小芹儿说,你去参加乡试之后,老夫人替你送给她了一只簪子,她整日整日地看着发呆,一日要擦上几十次。”

      毋澍突然想起了什么:“是一根白玉如意纹的簪子?”

      任佩兰道:“不错,就是白玉色的,上面还描着金;”

      毋澍泪水满溢而出:
      “芹娘死的时候,紧紧攥着那玉簪却什么都不说,我便将簪子与她……一道合葬了。”

      徐知衍道:“我知晓了,原是母亲替我了却了一桩心事,我还一直怕她是埋怨我,所以才不肯……如今,我既知你知我心意,这便足够了。”说罢竟是泣极而笑。

      随即又道:“伤心千里西蜀,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最后竟是一边念叨着,失魂落魄朝后院去了。

      毋澍觉眼下一冰,连忙转过身去,祁韫已经捏着帕子抚到了她眼下,她一时忘了道谢。

      毋骞喊道:“知衍!”却是没有回应,

      任佩兰望着徐知衍的背影,道:“阿骞哥,阿衍哥不会有事的,他说要把许多学生教好,这么多年就是靠这个才支撑到现在的。”

      毋骞只能道:“你且与知衍好生说说,毋家那头我们解决好了再行过来。”

      任佩兰颔首,几人便告辞了。

      毋澍瞧着破旧的大门渐渐远去,时过境迁,上一世,那棵山茶花树下,她将自己的身份连同芹娘的牵挂一同深深埋葬,不禁连累许多人抱憾终身;

      她独自坐在马车中,这一刻,悲伤与愧疚再次席卷占满了她的心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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