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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亲的冥诞 ...

  •   母亲给虞勤打来了电话,说过几天就是父亲六十周岁的冥诞。她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说前两天父亲给她托梦了,在梦里跟她抱怨在下面缺钱花,膝盖还是常常疼痛,胸口也常喘不上气来。
      “你爸说,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遭罪了,怎么死了去了下面还那么遭罪呢?”虞勤怔怔地盯着对面舞蹈班的玻璃窗,母亲的叹息随着电流声滋滋传入她的耳朵。此时,姜琬还没来上班。
      “虞勤?”母亲见没回应,喊了她一声。
      虞勤收回视线,用手指敲着玻璃柜台,问:“虞耀回来吗?”
      “不回来。”母亲的声音变得冷硬而忿然,虞勤能想象到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样子,“过年也不回来,你爸冥诞也不回来,我跟他说,我要是死了他也不用回来了。”
      虞耀是虞勤的弟弟,早早地就辍学了,东南西北地到处鬼混,什么名堂也没混出来,前几天还打电话来问虞勤借钱。虞勤在狱中的第四年,他和人发生争吵,脑袋被人打开瓢了,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
      母亲的话让虞勤感到烦躁,最后她选择放下手机没再管母亲说什么。

      等到父亲冥诞这天,虞勤去隔壁寿衣店买了一些能给死人烧去的东西。她买了十几沓冥币,七八盒金元宝,在老板的盛情推荐下,还买了纸轿、纸船、纸车和纸房。
      那时,临近午后四点,母亲已站在桥头等她。这是虞勤出狱后第二次见母亲。她仔细观察过母亲的皱纹,比过去更深刻了些,在脸上横七竖八的,使得她过分操劳又缺乏保养的脸看起来像被太阳晒裂的土地。
      母亲埋怨:“怎么来得这么慢,天都快黑了。”
      虞勤有些冷淡地说:“才四点,离天黑还要好一会儿呢。”
      母亲一皱眉:“我还得赶回去做饭。”又问,“东西都买了吗?”
      “都买了。”
      “走吧。”
      然后她们不再说话,沉默地走过那座年久的石桥,向着安葬着父亲的青山走去。

      父亲的坟边已经杂草丛生,幸好母亲带来镰刀,她割掉几丛茂密的杂草,理出一小块平地来。然后母亲从篮子里拿出饭菜在那块平地上一字摆开,又点上蜡烛和香。
      她将点燃的蜡烛递给虞勤,说:“好好拜一下你爸吧,你好多年没祭拜过他了。”
      虞勤接过香,香燃起的烟雾熏疼了她的眼睛。
      母亲在一旁边拜边喃喃地念叨:“庆康啊,你在下面要保佑我们家事事顺利啊!”
      每当虞勤听到这种话时,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发笑:“人活着,尚且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怎么死后就变得神通广大,能保佑子孙,福泽后代了呢?”
      但她还是毕恭毕敬地拜了拜父亲。

      “让你爸慢慢吃会儿吧。”母亲说。
      虞勤开始烧纸钱。一沓一沓的做成百元钞样子的红色纸币很难烧,需要一点一点地用树枝拨着慢慢燃烧,纸车纸房倒是很好烧,一会儿就被烧成灰烬了。
      母亲说:“你给他烧去车,你爸也不会开。”
      虞勤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在下面也能找个驾校学,再不行卖了也能换点钱。”

      母亲站在柏树的阴影里,盯着青黑的墓碑,悲伤地说:“要是你爸还活着就好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虞勤用树枝将下面的灰烬翻上来,淡淡地说。纸钱燃烧腾起的烟雾顺着她的眼眶、耳朵、鼻孔涌入她的身体,熏着她的肺,让她呼吸有些困难。

      虞勤常常看不透她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
      父亲是在阴差阳错下娶了母亲的。当年,父亲去到母亲的娘家相女儿,一眼就相中了虞勤的舅妈,虞勤的舅妈是从小养在虞勤外婆家的童养媳,长大后是给虞勤的舅舅做老婆的。父亲不知情,以为要娶的是虞勤的舅妈,欣欣喜喜地等着结婚,可等快到结婚时,才发现新娘不是自己相中的那位。但父亲没有反抗,他妥协了。
      在虞勤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总是争吵不断,剑拔弩张,可偶尔虞勤又觉得他们彼此心里还是有对方的。
      在父亲生病瘫痪在床的最后几年里,母亲虽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但经常会骂骂咧咧:“这样拖累我们,倒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后来,父亲真的去世了。母亲巨细无靡地操办着父亲的身后事,生怕有一点疏漏,期间没流过一滴眼泪。
      父亲去世后的不到一年里,母亲跟村里的一个鳏夫好上了。
      母亲的原话是,她还有这后半生要度过,还是得找个男人依靠。
      依靠吗?给人家洗衣做饭,老了再给人家端屎端尿的依靠吗?虞勤觉得母亲想不开。
      村子里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母亲薄情。可在一次别人的灵堂里,母亲触景生情,骤然想起了逝去的父亲,悲恸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对于虞勤的话,母亲沉默了很久。
      纸钱烧得差不多了,虞勤扔掉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蹲得太久,站起来的那一刻,血液直冲脑门。等站稳后,她掏出口袋里的烟,开始点烟。
      从前,母亲看见虞勤抽烟,便会严厉地教训她:“女孩子家叼个烟,流氓一样,不像样。”
      母亲对她规训得越多,虞勤就越想反抗。在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虞勤的性格是疯狂的,张扬的,野蛮的,与现在弥漫出的颓靡气息迥然不同。

      母亲看着面前吸烟的女儿,“你还在怨恨我吗?”她的声音在宁静的山间悠悠然地响起。
      虞勤透过烟雾凝视着母亲的脸庞,旁边一棵瘦弱的柏树随着风摇摆起来,母亲脸上的阴影也摇摆起来。
      虞勤沉默着,没有回答。
      母亲垂下头来,喃喃地自言自语:“算了,不用说你也一定是怨恨我的,你爸他也怨恨我。你们都怨恨我。”这些年,她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母亲强硬的性格似乎变得比过去柔和了许多。

      虞勤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开。怨恨吗?怨是肯定有的,但恨,有吗?她恨她母亲吗?
      虞勤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那些往事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虞勤家的生活比较拮据,后来父亲生病,家里更是变得一贫如洗。但虞勤有个生活条件较好的大姨。大姨家与虞勤家同村,经常接济虞勤一家。虞勤一直以为,这是出于亲情的缘故,殊不知,这世上所有的馈赠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虞勤后来才知道,大姨家对她家所有的金钱救济,可以说都是给虞勤下的聘礼。

      17岁,虞勤从学校辍学;18岁,家里很严肃地告诉她,她将来要嫁给她大姨的儿子——她的嫡亲表哥——那个让虞勤心生厌恶、长她8岁的男人;19岁,虞勤为逃避这场荒诞的婚姻,漂泊在外;20岁,母亲以父亲快要不行了为由骗虞勤回家。母亲站在井口边,以死相逼,问她:“你嫁不嫁?”
      “不嫁!”
      母亲的腰往井里探了几分:“你到底嫁不嫁?”
      “不嫁!”
      母亲决绝而强硬,没人能拦得住她。
      “你不嫁我今天就从井里跳下去!我死了以后你别在我坟前哭,我不需要你哭!”
      场面一度混乱,有人在劝“虞勤妈,你别跳,别想不开”,有人在劝“虞勤,你就嫁了吧,你大姨家条件多好。”
      虞勤抹了一把眼泪,心如死灰,喊出:“我嫁!”
      ……

      春日乍暖还寒,一阵冷风吹来,虞勤不由打了个哆嗦。
      虞勤始终没有回答母亲关于“怨不怨恨”的问题。她抬头望了眼天,看见最后一抹阳光从山的背后隐没了下去,山里开始变得昏暗。
      她望向母亲暗下去的脸,只是说:“天黑了,你不是要赶回去做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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