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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隐秘的伤痛 ...

  •   那个平胸的女孩,大概二十五六岁,是在某个阳光鲜明而灿烂的午后悄然闯进虞勤的视线中的。在看到她的刹那,虞勤的内心就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熟悉感。
      但这只是虞勤单方面的一见如故,她们的视线从未交汇过。

      女孩不急不缓地从街角走来。午后两点的阳光落在她那双米白色的平底单鞋上,阳光随着她款款而来的脚步闪动着。
      两点零二分,她会走到那棵樟树下,樟树的影子会像网一样笼罩住她;两点零四分,她会走到舞蹈班的玻璃门前打开u型门锁;两点十五分,她会盘起头发,换上一身舞蹈服,然后压腿下腰热身,跳一支优雅的芭蕾舞;舞毕,她又会不见,直到午后四点半,虞勤才能再次透过那扇洁净的玻璃看到她的身影。
      她是这个舞蹈班的老师,四点半后就会陆续有学生来上课。

      虞勤并没有一直盯着她看,只是漫不经心地往她走来的方向投去一眼,不多时便收回视线,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眼,再收回。只像是在随意地浏览过路人。
      滴答、滴答……
      两点零二分了,她的一只脚已经走进樟树的阴影里了,身子半明半暗。

      “来包红塔山。”
      虞勤的视线遽然被截断。一个魁梧男人的身影挡住了虞勤面前的太阳,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虞勤站起身来,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女孩已经走出了樟树的阴影,重新走进了阳光中。
      她转身走进烟酒店,绕到柜台后。
      “要哪款?”
      “软壳白色经典款。”男人的嗓音像生了锈的斧头,视线在虞勤的脸上别有深意地逡巡了一圈。
      “十二。”虞勤全然不在意他的目光,把红塔山放到台面上。
      男人付了钱没有立即走,他撕开烟盒外面的透明塑料,倚着柜台,嘴角浮出一抹促狭的笑:“你是帮老冒看店,还是他把店给你了?”
      “我盘下来了。”虞勤抬起眼睑,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倦怠与冷淡。
      男人凑过脸,压低嗓子,浓重的口气喷洒出来:“你知道老冒有很多婆娘吗?”
      虞勤怔怔地盯了他片刻,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读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他把虞勤看成了老冒的婆娘(情妇)之一。
      过去虞勤很厌恶那些侵犯她的目光和话语,但如今她心如一潭死水,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我知道,不过这店我不是从老冒手里盘下来的,是从他老婆手里盘下来的。”
      男人挑了挑眉,自知有些无趣,磕出一支烟转身走了。

      虞勤没有走向门口,只是在柜台后面坐了下来。她掸了掸柜台上的灰尘,接着把柜台下每包烟与前后左右都对齐,她又看了一眼地面,很干净,没有要扫的必要,她觉得没什么要做的了,背躺靠向椅背,空虚和无聊像潮水向她涌来。
      在狱里,她没有自由,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世纪,如今她自由了,仍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世纪。她就像是一株枯萎的草,不知道该如何挨过时间无涯的荒野。

      虞勤的视线不自觉地又滑向了对面的舞蹈班。
      阳光落在那面明净的玻璃,女孩曼妙的身姿映在上面。她已经盘起头发,换上了芭蕾舞裙。她弯腰按下音响,随后伸展开修长而灵动的四肢开始舞动、旋转。她踮起脚尖,宛如蜻蜓轻盈地落在水面,她舞动双臂,似是蝴蝶震颤起翅膀。
      跳舞的大概都会节食来保持身材,但她太瘦了,虞勤心想,瘦得胸前都没有二两肉,原本应该裹着胸脯的位置有些空荡荡的。
      一曲终了,女孩缓缓停落下来,然后转身走进舞蹈室的里间。
      长久,虞勤才回过神来。
      看对面女孩舞蹈,是虞勤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消磨时光的方式。

      又百无聊赖地度过了一个虚空毫无意义的下午,还没到下午四点半,虞勤就拉下了烟酒店的卷闸门。
      通常,烟酒店要等到晚上九点才会关门。但今天,她有事。
      虞勤背着从地摊上买来的一个皮质包,沿着平安街的西南方向一直走。走出平安街,她沿着一条浑浊的河流继续往前走。河流的对岸,原是一片垃圾焚烧场,如今改头换面,耸立着鳞次栉比的楼房。这些楼房是在虞勤呆在监狱的年间里拔地而起的。
      人们在垃圾堆上建起生活。虞勤看着对岸的楼房,嘴角不禁浮出苦笑。

      虞勤走到公交站旁,乘上一辆公交车。三十分钟后,她下了车,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区。此时,太阳已向西边移动,光线越来越淡,虞勤钻进了一栋楼的楼道里。视野倏然暗了下来,她凭借记忆在昏暗中摸上了四楼。
      她停在了一扇防盗门前,正要抬手按门铃,虞勤突然想起了什么,手缩了回来,再伸进包里掏出纸巾,擦掉嘴上艳丽的口红。唇色变成了淡粉色,把擦过的纸巾放入包里后,她才按响门铃。

      不到半分钟,门开了,虞勤先看到了一只沧桑的手臂,然后才看到了对方的脸。
      “婶婶。”虞勤喊了一声。对面的女人五十多岁了,比过去显得苍老。
      婶婶客气地说:“进来吧。”
      虞勤走进屋,看到叔叔正躺在藤椅上专心地看电视。
      “叔叔。”虞勤朝藤椅上的男人喊了一声。
      叔叔撩起眼皮,朝虞勤点点头,说了声“出来了”,又点了点一旁的沙发让虞勤坐,然后重新将视线转回到抗战剧上。
      虞勤很轻地“嗯”了声,并没有坐,只是略显局促地在一旁站着。婶婶转身走进卫生间又走出来,把一块沾湿的毛巾递给虞勤。
      虞勤闻到毛巾上散发出来的柚子皮的清香,顿时了然。柚子皮的水可去晦气,这是当地的风俗。她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擦擦手。”婶婶说。
      虞勤无声地接过毛巾,在婶婶的注视下将十根手指都用力擦了擦。
      “脸也擦一擦吧。”婶婶盯着毛巾又说。
      虞勤的脸上还带着妆,不好忤逆长辈的意愿,只好又用毛巾在脸上糊了一把。毛巾上沾上彩妆,斑斑驳驳的。
      “给我吧。”婶婶伸过手来,安心地拿过虞勤手里的毛巾。
      虞勤感到冰凉的脸上水分一点一点地蒸发,在带走她身上的温度。

      “虞茹在房间吗?”她盯着一扇挂着平安福的门问道。
      “在房间呢,你进去看看吧。”叔叔说。
      虞勤拧开门把手,开了一道窄缝,房里不甚明亮,窗帘拉着,但没拉严实,傍晚的余晖从缝隙中漏进来,淡淡的光辉映在一个像刺猬般伏在桌前的身影上。
      虞勤推开门走了进去。
      “虞茹。”她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像是一首哀伤的歌的尾韵。
      桌前的人置若罔闻。

      虞勤走过去,在虞茹的旁边坐下,瞧见她正在专注地搓着手里的橡皮泥。
      虞勤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在捏什么呢?”
      良久,虞茹才缓缓抬起头来,咧着嘴朝虞勤空洞地笑了笑。随后,拉开抽屉把捏好的橡皮泥一股脑地放到桌面上。
      在虞勤看清那些橡皮泥的形状时,四周像是抽走了空气,她几乎瞬间窒息,喘不上气来,胃紧紧绞在了一起,眼眶发胀,眼睛火辣辣地疼,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些橡皮泥都被捏成了男人(衣昂)(积遇)【拼一拼】的样子,或长/或短,或粗/或细。

      虞勤霍地想起小时候,有一天虞如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对她说:“姐,你知道男人的那.个.地.方是长什么样子的吗?”
      虞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虞茹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描述起那东西的样子。
      “丑,真丑。”虞茹撇着嘴满脸嫌恶地感叹说。

      虞茹目光呆滞,傻愣愣地朝她笑了下。
      还是这双眼睛。
      虞勤又想起这双眼睛曾经盈满了哀戚和泪水。虞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虞勤的衣角,眼泪不住地淌下来:“姐,求你了!求你了!”

      姐,求你了!
      姐,求你了!
      姐,求你了!
      虞茹那时的声音不断地在虞勤脑海里回响。它们像海水,虞勤被淹没在了深沉的海底。

      虞勤得知虞茹得了失心疯的事,是母亲金翠在一次探监中告诉她的。虞勤在狱中八年,母亲只来探过三次监。
      母亲说,虞茹不顾家里反对跟男人跑了,跑了三年又回来了,回来后就得了失心疯。她说,你婶婶认为她是中邪了,专门请道士来作法驱邪,但是仍不见好转。你婶婶又觉得是家里祖坟的风水不好,打算给祖宗迁坟。
      “我也觉得是家里祖坟的风水不好,不然这一件件一桩桩糟心的事怎么都落到我们家头上了呢。”母亲隔着玻璃,满面忧戚地哀叹着。
      虞勤在对面沉默。

      “姐。”虞茹的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
      虞勤从长久的回忆与隐秘的痛苦中回过神来。幸好,她还记得她。
      伸手想要拿过虞茹手里正在捏的橡皮泥,“我们捏点其他有趣的东西好不好?”虞勤像对待小孩子那样,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虞茹不愿给,警惕地将东西往怀里一揣,发出一声像海浪般的低吼。
      虞勤放弃了,只是温顺地又抚了抚她的头,然后走出房门。

      还没等虞勤开口,婶婶就说道:“她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虞勤“嗯”了声。
      “留下吃饭吗?”婶婶问。
      “不了,”虞勤说,“我回去吃。”
      “就走吗?”婶婶又问。
      “嗯。”
      在虞勤和婶婶说话的时候,她的叔叔,这个向来沉默寡言,不管家事的男人一直没参与进来,全然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视剧上。

      虞勤站在玄关处,迟疑了片刻,开口对婶婶说:“婶婶,有时间带虞茹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虞勤在监狱里上过一些心理辅课,她知道了没有没来由的犯罪,也没有没来由的行为。
      婶婶的目光有些黯淡,脸抽搐了下,叹了口气说:“她连精神病院都住过,心理医生能有用吗?”
      “试试吧。”虞勤说,“等找个日子,我带她去吧。”
      “好。”婶婶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有些压抑,没再停留,虞勤转身离开了。

      外面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楼道里的灯昏昏暗暗的,虞勤陷在昏暗不明里大口地喘了口气,那些隐秘的伤痛开始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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