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的太阳》山枝满

1、午后两点

　　午后一点半。
　　虞勤翘着腿坐在烟酒店的门口。她的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烟，猩红的烟头腾起轻逸的烟雾。烟自顾自地燃了好一阵了，也没被主人送进嘴里，倒像是虚张声势的一种点缀。
　　虞勤身后的这家烟酒店，不足十五平米，猫一样蜷缩在平安街上，是她从一个多年前认识的朋友那盘下来的。说是盘，但钱还欠着。
　　烟酒店的左边是一家理发店，外面晾晒着一排紫色的毛巾，店内总不时传来剪刀的“咔嚓”声和剃头推的“嗡嗡”声，而烟酒店的右边是一家寿衣店，寿衣店的老板娘总是在柜台后打瞌睡。以烟酒店为中心，延伸出去是各式样的店铺。很多店铺都已经上了年纪。
　　平安街，但其实它名并不副实，它落败、混乱、陈旧，早些年发生过不少抢劫、打架等骚动事件，近年来，治安变得严厉，才得以让这条街风平浪静。

　　午后的温和的阳光就落在这条街上。
　　阳光。阳光。虞勤喜欢阳光。她讨厌那些高耸的遮住了阳光的墙壁，总让人觉得永无天日。
　　阳光将她的身体烘烤出了几分困倦和慵懒，她的食指微微一弹，一截烟灰簌簌落了下来，她像刚想起来似的将烟嘴送到鲜红的唇边。
　　吸了一口。没有过肺。吐出。淡淡的烟雾在阳光下飘散。掐灭烟蒂。又呆呆地坐着。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他们曳着身影像鱼一样游进虞勤的瞳孔又游走。虞勤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对面的一棵榆树上。榆树的枝头冒出了点点的绿色，新鲜又富有生机。
　　春天到了，树又重获新生了。虞勤心想。
　　旋即，虞勤又微不可闻地像吐气一般念出了“新生”二字。

　　两个月前，看管她所在的监区的狱长，那个严厉又宽厚的女人，在虞勤走出监狱大门时，没有对她说“出去以后好好做人”，而是说“恭喜你重获新生了”。随后，她拍了拍虞勤的肩膀，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
　　虞勤在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扯起嘴角，报以一个浅淡的笑，说了声谢谢。
　　回去的路上，虞勤一直咀嚼“新生”二字。
　　从无到有是新生，从死亡到重生也是新生。如果是后者，那她死过吗？
　　如果死过，那她具体是死在了哪一天呢？

　　“新生。”虞勤的唇又动了动，然后自嘲似的笑了笑。

　　一只燕子张开翅膀扑棱棱地从榆树上飞了下来，虞勤的视线也随之飞落下来，恰好落在了对面舞蹈班的玻璃大门上。
　　那扇玻璃大门明亮洁净，在这条荒败的街道上像是水晶般的存在。虞勤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波浪卷的头发，勾勒得细长的眉毛，上挑的眼型，鲜红的嘴唇，艳丽但不媚俗。
　　虞勤生得好，也爱美。小时候，用火钳烧烫了卷头发，用凤仙花的汁液涂抹指甲，用红纸沾水抹嘴唇。但是她母亲金翠见了总是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说她像个妖精，像个站.街的婊.子，没个正经女孩样。
　　每当母亲这样说她像婊.子的时候，比她小八岁的弟弟在旁边跟着鹦鹉学舌，也一口一个“婊子”叫着。
　　母亲朴素艰苦，从不打扮，她心疼母亲为家庭的付出，却始终不理解为何一个母亲要剥夺自己孩子变美的权力，仿佛贫穷人家的女儿打扮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狱里，虞勤素面朝天，唯有的护肤品是大宝，她鲜少照镜子，看见有反光的地方总是局促不安地躲开眼睛，她害怕美丽在自己的脸上已经如同烟花般转瞬即逝。
　　出狱的那天，是虞勤八年来第一次那么长久地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如今她三十岁了，皮肤失去了曾经的白皙与弹性，眼下长出了几根细纹。她伸出手对着镜子抚摸那几根细纹，摸到的只有一阵冰凉。
　　指尖的那点冰冷猛地像寒潮来袭，侵入了她的身体，她突然间就悲怆地恸哭起来。
　　她在哭什么？哭她逝去的容颜吗？
　　还是其他？
　　她很混乱。
　　一如她这混乱而蛮荒的三十年。

　　虞勤把自己的思绪像给风筝收线那样拉回来。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
　　还差九分钟就是午后两点钟了。
　　虞勤的心里有根秒针在走着。
　　滴答、滴答、滴答……
　　午后两点了。
　　她准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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