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日和》春喑

4、群青日和（终）

　　群青日和到自己出现的地方找了很多次，可能是那场雪太大了，掩盖了所有犯罪的痕迹。没有线索，如乱步所见，那女人就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甚至令人怀疑她是否是人类。

　　凭空出现，所以又要凭空消失了吗。

　　休假日的游乐园意料之中的拥挤，熙熙攘攘的人流几乎要把江户川乱步撞倒。在他不满地噘起嘴的同时，女人伸出手将他护在怀里。

　　淡淡的清香不似任何一种气味，却让乱步放松下来。抬眼看向女人，她带着浅浅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弯下腰将买来的气球绑在他的手上，绳结藏在了毛绒绒的手套里，天衣无缝。黄色小鸭子造型的气球高高地飞起，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见。

　　“这样乱步桑就不用害怕迷路了。因为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群青日和微笑道。

　　他没有那么矮，女人却总喜欢和他平视，好像觉得这样会让他感受到尊重。

　　她是乱步见过最笨的大人，与包裹在她周身的疲惫感不同，长长的刘海下遮掩着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抬眸看他的时候，流淌的金光好像就要滴出来了。

　　明明就像孩子一样脆弱敏感，却什么都不说，故意装作老成，别扭极了。

　　又和虚伪不同，她的伪装完全没有想让对方信服的意思，浑身上下漏洞百出。就好像身体里传出绝望的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外界求救。

　　所以那时他开口打断了她自杀一样的行为。

　　想要把她留在世界里。

　　人群中，江户川乱步伸出手想抓住群青日和的手腕，却抓空了。袖子里什么都没有。女人察觉不到一样继续向前走，面上云淡风轻，和身边的卷发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松田阵平戴着墨镜，神情沉重得像是要去出席谁的葬礼。

　　那个笨蛋大叔，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啊。

　　乱步咬咬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抓住了女人微凉的指尖。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群青日和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小朋友害怕了吗？怕可要跟紧我哦。”

　　想要拉着她逃离人群，想要拥抱她，想要解开她的衣服，看着空无一物的身体质问她。可江户川乱步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抓紧了群青日和的指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大城市的游乐园有很多他没有体验过的项目，除了开始有些沉默，乱步慢慢像是被那些欢笑的人群吸引，拽着群青日和要她带自己玩。

　　戳了戳套着塑料袋的棉花糖，乱步拖着长音大声叫喊：“日和，快点过来啦！我要吃这个！”

　　松田阵平黑着一张脸跟过来，熟练地掏出钱包付钱：“臭小鬼，你都吃了多少东西了，一会儿坐过山车别吐出来。”

　　“抱歉，麻烦你了，松田。”女人歉意地说。

　　“这都没关系的啦，松田大叔不会在意的。”乱步有些挑衅地说，啊呜一大口吃掉了半个棉花糖，棉花糖沾了口水，可怜兮兮的。甜味在口腔融化、蔓延，愉悦感充斥着神经。

　　群青日和伸手擦掉了沾在他嘴边的糖渍：“慢点吃，不然会不舒服的。”

　　“又开始说教啦，老婆婆日和。”

　　他并不反感她的说教，虽然总是抱怨，但都会乖乖听话。小口小口地吃着棉花糖，和日和慢慢变成了十指相扣，她的体温很凉，怎样都捂不热。

　　三人并肩而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乱步看到旁边的书店写着“推理巨作”字样的招牌，身随心动，松开了牵着日和的手，走到跟前，不顾店家的反应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就开始阅读。

　　书的名字叫《群青日和》，只是因为这个名字，不管情节多无聊他都想要看下去。

　　事实上确实是本无聊的三流小说，推理和诡计都极其浅显。女主角深陷社会与理想的涡流之中无法平衡，这个时候身边频繁出现了命案，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满危险。她从一开始的逃避，逐渐主动去侦查这些受害者没有任何共通点的案件。密云重重的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消失，变得透明。

　　故事的结局，几辆警车横七竖八拦在女主角的身前，警笛声中，她想起了那些受害者的共通之处。他们都曾伤害过她。至此，女主角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梦快要醒来的时候，梦境的主人会变得透明，世界的意识将被唤醒。

　　书的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行文字。

　　江户川乱步放下了这本无趣的、根本称不上巨作的书，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等待的女人，似乎在和路边某个头发卷翘的小男孩交谈，小男孩若有所察地看过来，鸢色的眼睛里翻腾着浓稠的黑暗。和群青日和完全相反的颜色。

　　假小孩。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

　　女人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下半身穿了两层棉裤，脸包在毛绒帽子里，还在不断用手揉搓。下一刻却蹲下身，把帽子戴在了男孩头上。

　　她很怕冷，和这个国家格格不入。

　　所以，如果她想醒来，便让她醒吧。松田阵平是这样想的吧，才会把转接的文件办理得那么慢，明明都隐隐察觉到，只要她迈入横滨的地界，就可以彻底留在这个世界了。

　　那么他呢？江户川乱步想要让她留下来吗？

　　作为世界的意识，像一直以来在做的那样，靠近她，让她产生眷恋，就能将她禁锢在梦境里无法脱离，一切按照梦主所希望的进行。为什么群青日和还是在消失？

　　太宰治也是，链接到世界的意识之后追到了东京，分明是要把她留下来的。为什么眼下却只是踮起脚尖，将蔷薇花别在群青日和的耳畔，微笑着说了句什么，转身离开？

　　是怕她会冷吧。

　　乱步在心里想着，抬腿走向了一直等待着的女人，在她回过头的一瞬间，脸上扬起了闪闪发光的笑容：“日和，别傻站在那里啦！过山车开始检票了哦！快一点嘛，等一下还要去惊叫屋，还要坐摩天轮……”

　　“先去坐摩天轮可以吗？”群青日和淡淡开口，他看到她的脸已经开始消失了。变得透明、闪烁着彩色的流光，像玻璃弹珠一样。

　　像是害怕女人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江户川乱步有些慌张地吐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墨绿色的眼睛弯了弯，女人露出了哭一样的笑容。他被这笑容烫到了，低下头仓促地点了点脑袋，小鸭子气球也跟着点了点脑袋。

　　本来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乱步没问松田阵平去哪儿了，也没问刚刚站在那的小孩说了什么。安静地跟在群青日和身后，坐上了摩天轮。

　　在舱门关闭之前，一个金发黑皮肤的娃娃脸青年突然冲了进来，舱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群青日和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到来，低下头揉了揉乱步蓬乱的头发，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笑起来吧，至少笑起来，让我看不出你在悲伤。”

　　没有人说话，怕一开口就想求她留下。

　　“我真的已经很高兴了。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能和你们相遇，就已经很高兴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我不勇敢，不无私，没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梦，没有反抗不公的义愤填膺……”群青日和的声音很轻很轻，像鸟的羽毛落在心上。

　　舱外开始飘起了雪花，江户川乱步感到一阵不安，下意识抓住她的手，那里只剩下一截白皙修长的手指。坐在两人对面的降谷零一言不发，没有动作，认真地倾听她的絮语。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自己不会消失，故事会更加精彩吗？我也会和谁产生羁绊，彼此救赎吗？是不是也会像看过的小说里那样，拯救了谁？爱上了谁？然后被谁所爱？”

　　手里握住的那一截手指在不断地变得更短，女人细软的黑发环绕着微弱荧光，她的眼睛里仍然流淌着黄金，像四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暖，群青日和。

　　良久的沉默以后，降谷零突然开口，声音不响，却足够让舱室里的人听清：“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糟糕，你很勇敢，也并不自私，没有异能、孤身一人还是救下了景……”

　　“零、抱歉，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不要因为我还没做过的事情感谢我。”群青日和打断了他，摩天轮一点一点即将登顶，她看向窗外的雪，白茫茫一片像她来时那天一样，“毕竟，那只是世界的一种可能性。”

　　江户川乱步终于开口，笃定道：“是太宰告诉你的。”

　　她没否认。觉醒世界意识之后，太宰治就离开了原本的家，开始在各地寻找群青日和。在他链接到的可能性里，未来会有个人告诉他“人是为了更好的死而活着”，她会容忍他的一次次试探，知道他喝咖啡喜欢加糖加奶。

　　那个人会在太宰治自杀的时候一遍遍将他救起，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日子里，群青日和每一次都要克制着对死亡的恐惧才能拥抱他。

　　太宰治想找到她，是想让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不要再来拥抱他了，他已经不想再伤害她了。

　　这些事群青日和没有说，她垂着眼眸，似乎在思考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摩天轮已经到达了顶端。俯视下方，繁华的东京淹没在白雪中，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异乡人。

　　“乱步，对不起啊。”她想抱抱面前看上去像是快哭出来一样的孩子，但已经没有手了，也许很快连嘴也会消失，说不出话了，“不能陪你去横滨了。谢谢你那天晚上把我留在了这个世界，现在，我要回家了——”

　　声音渐渐消散，眨眼间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舱门，江户川乱步看着对面的降谷零，男人看向摩天轮外面的世界，有雪花落入紫灰色的眼睛里，融化成水，自眼角滑落：“东京今年的雪，比以往要大得多。”

　　万物无声，江户川乱步抬起头，鸭子气球高高飞起，顶着摩天轮舱室内的天花板，看上去很滑稽。

　　他想了想，还是把气球从手腕上解了下来，一阵风呼啸而来，乱步松开手，明黄色的小鸭子跟随着风逃离了舱室，顶着风雪，飞向了更高的天空。

　　……

　　强烈得几乎不可忍受的头痛将我的意识拉回，浑身乏力，胃好像吞了一万根刀片似的绞痛。睁开眼是明晃晃的白炽灯，消毒水的味道让我平静下来。

　　我这是被送到医院了？药液缓缓流入进青紫的血管，让整只手都变得冰冷，指尖没有一点温度。隔壁病床的人背对着我蒙着头睡觉，我的目光移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和病历卡。

　　上面写的是汉字。终于看到熟悉的语言，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在我身边睡着的，是我的同胞。意识到这点就足够让人喜悦。

　　摸索着解锁手机，屏保上的少年翠色的眼睛让我有些恍惚。时间过去了不到一天。

　　微信里有朋友的留言，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我喝酒喝到胃溃疡，她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晕倒了。她给我送到医院以后帮我请了假，自己一眼没合就去赶早八打卡。话里话外一个劲给我道歉，说为了全勤奖不能留下来陪我真的很愧疚。

　　我笑了，笑着笑着感觉鼻子有点酸。告诉她不用在意，拿了全勤奖之后请我吃串就行。

　　昨晚没给我妈报平安，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就快要买最近一班的车票赶过来找人了。我赶紧告诉她自己没事，手机被偷了刚换新的。

　　同事们听说我胃溃疡，都很关心，推荐了一些他们在吃的保健品。也有给我推荐医生的，都在帮我想办法。面对这样的关心，我难得有些无措。难道这些关心是假的吗？也许是真的。大家都太累了，背后议论起我时，不一定带着恶意吧。

　　有个对我表达出好感的男同事说给我送了果篮，问我有没有看到。我看了一眼病床旁的柜子，发现都是我爱吃的水果，明明我也没有和谁说起过。

　　一条一条未读消息地阅览，一条一条地回复，感觉空洞的心里慢慢被什么给填满了。这些细微的爱意以前也有发生过吗？有的吧。只是我太累了，没看到。

　　等到所有消息都回完之后，朋友的电话打来了。我单手接听，等她先开口。

　　“我刚整理完报告，才看到你回消息。你现在怎么样了？胃还疼不疼……怎么感觉你突然变得心情不错？生个病脑子坏了？”

　　女人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看着屏幕上向我伸出手的江户川乱步，轻轻笑了一声：“不，我只是做了一个美梦，见到了想见的人，说了想说的话。”

　　挂断电话，我看向医院窗外的天空，大片蔚蓝色天空和阳光闯入我的双眼，群青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