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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高台之梦 ...


  •   当夜的木桌上月光清浅,阿赫玛托娃诗集和胡维兰诗集相映成趣,只是正中的战争与和平不见了踪影,已是凌晨四点钟,胡维兰满打满算还有三个小时的觉好睡,他疲惫地躺在那张深红色木床上,仅在这三个小时之间,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奇特的梦,梦中是一座又宽又大的看台,却莫名被笼罩着圣光之中,一瞬间胡维兰也觉得自己估计真是喝醉了,梦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博尔赫斯认为天堂是图书馆,这个当然是无稽之谈,因为胡维兰是个真读书的人,真读书的人知道书没那么神圣,也不会真的喜欢书。胡维兰的天堂是个高峻的看台,好像上帝给了胡维兰一种暂代管理的权利,让胡维兰透过云雾观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将他们的每一念都查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胡维兰记得站在上面的感觉很独特,很轻盈,思维敏捷无比。一只彩色的大鸟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长长的尾羽划过天际,给他衔来了一颗珍珠,鸟儿张开巨大的翅膀远去,胡维兰抬头看着它所留的痕迹,那颗珍珠在手里的触感是那么真实,白光柔柔的,灿烂皎洁,好像上帝特地派它来赐给读书人胡维兰一张复活的入场券,好像这个看台是读书人专区,而不知道怎么搞的,读书人想进天堂是如此地艰难,整栋看台甚至没有托尔斯泰和博尔赫斯,只有胡维兰。胡维兰却不知为何没有要那张入场券,他对上帝弃如敝履,他拼命挥舞着那颗珍珠,希望那只彩凤凰能回来,来拿回它的东西,梦到这里戛然而止,胡维兰坐起身来走到镜子边观看着,镜中倒转的时钟告诉他此时是早上六点半,他只睡了两个小时,镜中他的脸容淡淡发青,也变得像莫斯科街头苍白抑郁的东欧青年一样阴沉,他拍拍自己的脸和下巴,以告诉自己振作精神。

      驱车来到办公大楼,路上经过莫斯科大学那个高大的主栋建筑,那根直插云霄的顶针让胡维兰看着难受,好像知识成了一种诅咒,或者一种不义之财,得的越多,欠得越多。

      胡维兰敲完了字,照样印出来递给谢柳娜,谢柳娜今天穿着一件针织花毛衣,把她衬得更加短短胖胖。她照样接过来,这回对胡维兰的文字水平有了足够的信心,直接坐在那张沙发上飞速看起来,一张张纸页在她的手里飞舞,点阅了一遍没有任何错误,她走过来,将其还给胡维兰。

      “胡先生,写得很好,整整二十张看下来,一点点语法错误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用词也精准,就像您是个土生土长的莫斯科男人一样,您是不是没睡好,怎么眼睛青青的,眼睛下面这个位置。我奶奶说这个时候应该吃一些奶酪煎饼,小时候每次没睡好她就给我做那个,她做的又腻又厚,我吃了更睡不着觉。”

      “不是,没什么事”

      胡维兰摆摆手,这个时候好像胡维兰的嘴也觉得谢柳娜说对了似的,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哈欠,他赶忙伸出手去捂了捂,谢柳娜一看就笑了。

      “胡先生,要么下次我给您带点果茶,花茶也可以,我喜欢洋甘菊”

      胡维兰继续摆手拒绝,又说谢谢,女人转身坐回那张沙发里

      “太太,哦不,我又忘了您还未婚,谢柳娜小姐,昨天去杜伊沙那里怎么样”

      谢柳娜露出了一种就在等胡维兰问这个问题的表情,好像她从今天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门开始,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她拍了拍胸口,忧愁地说

      “您都不知道有多难对付,您都不知道,哦,我的天啊,他住在一个破房子里,破得要命,去年他因写作新书《安舍那》而产生了一丁点名气,我以为他会至少给自己收拾一下地方,您都不知道,胡先生,您都不知道,他住的房间在顶楼,是个不规则的长条形,有一个角斜刺出去,房东给他改装成了半面阳台,家里堆得满屋都是书稿纸,写了这么多年,写了这么多张,还捂着不给人看,里面有一篇写他臆想中的中国公主的诗歌,他给她起名叫拉尼娅,他把那一册诗歌像圣龛一样装在玻璃盒子里放在柜子上,我要打开看他立刻就大声嚎叫说不许看,不能让我的拉尼娅死了,我就只好作罢,按照编辑部的要求来看他写的新稿子,他拿出一个布篮子来,里面有面包和果酱,问我要不要吃,他说喜欢吃无花果酱,喜欢吃甜食,牙都吃坏了一颗也戒不掉。我说不要,他又问起我有什么梦想来,我说我都四十八岁了已经没有梦想了,他立刻就笑起来说你绝对有,你看起来就是一个梦想未完成的老处女的样子,我气的要走,他立刻拦在我面前说别生气,我才坐下继续给他看稿子,他又问了一遍我就说了,其实我也想当作家,从很小的时候。他立刻拍着桌子大声笑着对我说世界上没有写得出好东西的女作家,没有,全部都是无病呻吟,除了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他又拍起桌子来说只有乔治桑只有乔治桑,我不喜欢看乔治桑的书,但也只能附和他说好的,再也不提我的梦想了,他却没有忘记,又开始不停地冷嘲热讽我想当作家的事,我看完稿子对他说先生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他才停下嘴。我说您至少拿点稿费请个人来打扫一下卫生,他说不行这样会影响他对拉尼娅的热忱和灵感,我心想就算不打扫房间他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但我没说出口,跟他问了好就走了。 ”

      胡维兰看着桌面笑起来,他不停地笑,发出轻微的格格声,他伸出手弹了一下面前那一束写好的纸,谢柳娜又忧愁起来。

      “他写的东西,哦真是没法子看,里面的人物像结巴狗一样,动不动就说胡话,还有各种自创的语言和黑话,他说他要挑战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自创一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自创一本谁也看不懂的书,至少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要写出来至少一本传世之作。我说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因为我现在看着你写的东西实在觉得不够通畅,阅读都成问题,他话都没答就说走吧走吧不要影响我和我的拉尼娅。哎,我后天还得再去一次,真是受不了。”

      “胡先生,不提这个了,您怎么还不结婚,您那么英俊,您家乡有没有人在等您?”

      谢柳娜突然露出了那种老妇人打毛衣时才会出现的闲适神情,双手摆弄着包里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问,她已经完全把胡维兰当成了朋友。

      “有,等我离开俄罗斯回去就差不多了,我父母也总会打电话给我说这事”

      胡维兰想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哦,中国人,总是这样听爸爸妈妈的话,其实我们对你的国家了解很少,知道你们会听从爸爸妈妈的命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轮一轮像台永动机,活力无限。而我们就不是这样,如果爱上谁,就是八十岁的老翁也宁愿为他跳河而死,要么抑郁而终,当然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现代生活的到来我们连这个也没有了,完全成了一个虚无主义的地方,c’est la vie.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一个没有活力的国家。”

      胡维兰还是那样笑着,谢柳娜又开始讲起奶奶和奶酪煎饼的事儿来,又说奶奶做的各种饭食,他都一一认真听着,谢柳娜忽然注意到他的神态好像跑出了九霄云外,跑到了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好像在有一点点感慨什么,很久之后才说

      “您知不知道索尼娅,sonja,就是那位著名的文学形象,杀人犯的女朋友,一个圣洁的妓女”

      胡维兰突然问,甚至按掉了手机里突然响起的一个电话,谢柳娜当然知道,如数家珍地开始进行文学评论,评论专业简洁,点面切入,角度独特,有哈罗德布鲁姆的风格。胡维兰坐在办公桌后面,边听边点头,对答如流。好像回到大学时代,老师布置下来一本大部头的书要求一周读完,全班都束手无策,只有胡维兰能交上差,而且印象精准,连书里的原字句都分毫不差,好像别人的脑子只是录音笔,而他的脑子却是传真机。

      谢柳娜介绍起俄国民间圣母像崇拜的习俗来,受苦受难的女子就像中国人崇拜观世音菩萨一般,寄托了人类的痛苦和哀愁,又说她代表智慧,智慧是永恒的,胡维兰有些时候听不太懂,但是他听得很认真,没有反驳。

      路过那根水泥桥石柱的旁边,他这才仔细注意两边的橱窗,原来这里有很多藤编工艺品店,方方的玻璃下面是藤编的小鸟小鹿之类的新奇小玩意。摆成一个动物世界的样子,里面还做了一个假太阳,非常温馨的橱窗。

      胡维兰扭转方向盘,掉头走了,尽量让自己忘记昨天在这条街上的狼狈,好像那真的是个梦,或者一场幻觉。其实胡维兰喜欢看橱窗,从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看,但是北京那时没有太多这样的大玻璃橱窗,胡维兰喜欢独特的摆设,尤其是商店主人费心设计的摆设样式,每次看到总感觉有种奇特的喜悦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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