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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作家杜伊沙的房间 ...


  •   打开电视机又关上,又接了一个来自父亲的催婚电话,那边介绍的是一个世交家的公子的表妹,自幼在海外长大,跟胡维兰也有共同语言,这已经是胡父给他推荐的第三个女孩,胡维兰应和下来,算了算明年或后年回去该攒了多少个,又想着回去怎么安排时间错开和这些女孩的相见。胡母接过电话焦急地问他没有在莫斯科爱上什么当地女子吧,告诫他不要跟欧洲女人谈恋爱,娶妻当娶贤,不要找不靠谱的人。胡维兰也像上午回答谢柳娜一样一一应答着,直到胡父念了几句鼓励奋进一类的诗嘱咐他在外进取,胡维兰就知道能挂电话了。

      娶妻娶贤,这四个字连同母亲的嗓音回荡在他的脑海,娶妻当娶贤,这话胡维兰也同意,只是冷不丁地,他构思的画面中冒出于凰幽幽的侧影来,那两片嘴唇一动,就吐出让他伤心的话,他想起那个醉汉,想起他的重量和体温,马上否决,心想这个女人可能是世界上离这四个字最远的选项。

      连着几天没有事,直到谢柳娜再来的时候胡维兰才又开始动笔写东西,写一份简短的法文文件,他才发现他已经开始手生了,写得不顺畅,因为这两个星期他已经被于凰折磨得神思焦虑。谢柳娜拿笔圈了几个地方的语法错误,把纸递回给他。

      “ci ci ci...这里这里这里,胡先生,我总觉得您最近总看起来睡不好觉,而且您有点瘦,我总这么觉得,您还是能吃能睡,这样才来得好,就像我们有一类俄国男子那样壮壮的,不好吗,可能你们中国人喜欢那种French literate法国知识分子的修长的感觉,我觉得一般,我比较喜欢粗野朴实的风格。”

      胡维兰在她说话的空档已经改完了错,站起来伸伸懒腰说能睡好,谢柳娜半信半疑地坐下沙发上又讲起杜伊沙的事儿来。

      “昨天我又去了一趟,他说他要去医院看望一个表妹,表妹换灯泡摔断了胳膊现在打着石膏住在骨科病房里,但是他错过了时间现在去看表妹就没时间买礼物,问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小忙,替他买礼物,他给了我这些卢布让我买一个水果篮,特别嘱咐不要里面有梨子因为他不吃梨,我说这是给你妹妹吃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就站起来穿上夹克说快点去快点去我现在坐出租车你开车去那家店买果篮,哎,也是怪我,我这个人有一个不好,人家一让我办什么事我就越办不成什么事,我进了店,看那个果篮漂亮,就拿来付了账,到了医院杜伊沙眼睛一扫见那个果篮就说里面有英国梨,他最讨厌吃的,我一看还真的有,只不过梨腹部都开始出现淡染的红色了,让我以为是苹果,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他会原谅我的,结果我俩出了医院的门他立刻大喊大叫,上蹿下跳地说我办事不利索不方便。我也急了跟他在医院门口就吵起来了,吵了几句我就摔上车门走了,进来才发现我在病床前不小心把他的钱包攥在手里了,他没有了钱包,后来怎么样从医院回家去的我也不知道,今天又该去给他看稿子,我也没什么勇气去了”

      谢柳娜说着,从手包里掏出来一个褐色皮钱夹,老老旧旧的样子,上面一道一道的折痕纹路,胡维兰突然意识到她今天从进门开始语气就带着恳求,好像有什么事求他

      “胡先生,胡先生今天下午不忙的话,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去了他不知道又会怎么样生气,您长得漂亮和善,谁见了都喜欢,说几句也许他就不生气了”

      胡维兰拉着椅背愣住了,点点头说可以。谢柳娜想出去到便利店买午饭,回来用办公楼里的微波炉加热,并问胡维兰要不要,胡维兰摆摆手说不用去,直接带她去楼里的餐厅吃午餐。

      跟着谢柳娜坐进她那辆小菲亚特里,两个人几乎把这间车厢给塞满,胡维兰留意到她给后视镜挂上了玩偶挂坠,好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沿途谢柳娜一边开车,一边说起了更多的事情来。

      “看这家店卖的腌猪肉,我哥哥哈耶夫最喜欢吃,但是您肯定吃不惯,太肥了,白花花的,蓝色招牌那家店卖熏鱼,很多年了,那个很好吃,您的口味应该也接受,我刚才看您吃饭不介意咸的,怎么您在莫斯科这么些年也没吃过”

      “您喜欢吃熏鱼”

      胡维兰突然冷不丁地开口,谢柳娜当然地回答

      “还行,还可以,我觉得也不是很贵,当然也不算便宜。”

      她的车七弯八拐,最终竟然停在了于凰家楼下,那栋五层的米黄色筒子楼,在下午的日光中多少显得闪闪发亮,谢柳娜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拔下钥匙示意胡维兰下车,又提起脚边放的文件包,整了整头发鼓起勇气走进去那扇楼门,身影像一个小小的钥匙。

      谢柳娜不知道的是,胡维兰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走进那扇楼门,昏暗的水泥楼梯一段接着一段,他看了看于凰家那扇紧闭的青色铁门,不知道这是于凰还是那个男人本来的住处,门上有一些小涂鸦,其余没有东西,门的下部有一些男人脚印,他不得不逼自己忘掉那张床,也忘掉于凰曾经在那张床上有多少个可能的客人的联想。

      走上顶层,只有一扇门,谢柳娜端起架子来,双手交握着平放在胸前,沉了沉气敲响了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瘦长鼻子的老年男人架着银丝眼镜闪出来看着面前一高一低的二人。这个人的个子不高不矮,方方的窄脸上扎满银白的短胡须,胡维兰心想,很像广告上用来宣传工程质量的德国人,这个人打量了一会儿胡维兰的面孔,像发现了什么缪斯或者是新奇的东西一样说快进来,接着看向谢柳娜生气地说包括您。

      胡维兰跟着谢柳娜迈步走进房间,由于地处顶层,这间房又窄又长,确实有一个墙面是歪歪斜斜的,在那面墙上伸出来一个小小的阳台,台面也是只放了鞋子,起初胡维兰好奇为什么他们不做法国人那种花草阳台,后来突然想明白了,莫斯科一下雨风非常大,俄国人从来不打伞,踩湿了当然就晾鞋子,阳台上当然也不会摆花,怕摆了给风吹跑。

      杜伊沙的房间有一张宽大的半弧形办公桌,旧家具侧面的木纹都磨出来了,庞然占据半个房间,却没有放舒适的皮椅子或者软垫木椅子,而是一把蓝色塑料椅,细腿薄片,很不相配。看着就像杜伊沙在医院,或养老院随处可见的某一堆椅子里顺手偷了一把回来似的。角落满柜书,最上面一层书格确实被他腾空了用来信仰自己的女神拉尼娅,胡维兰当然有眼色,也没有动也没有问。他走过那张办公桌旁边,满桌子都是杂物,插座电线在脚下到处都是,桌台面上是纸巾笔筒电脑打印机稿纸还有那个藤编布艺篮子,上面的红色格子布轻轻地盖在里面的东西上起起伏伏,走到这里才知道那张蓝色塑料椅有多不堪重负,边缘都已经被他坐坏了一小块下来,只剩一缕塑料细丝连挂在椅子面上。杜伊沙见胡维兰站在那里,走过去把那个篮子布揭开,用俄文试探地问了一下他要不要吃果酱,好像不期待他能听懂,胡维兰说谢谢不要。

      谢柳娜已经在这间房唯一的新家具,那张长长的矮皮凳子上坐下,一脸是气地伸手掏着手里的提包,直到把钱夹掏出来。她拿着那个钱夹,却不站起来给杜伊沙,好像那让她很难为情,杜伊沙也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维持手里拿着篮子的姿势不动,胡维兰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时刻来了,他搓了搓手,伸手拿过来钱包递给杜伊沙,又讲起来谢柳娜工作如何如何认真,不要生气自己只是跟着谢柳娜办事凑巧路过云云,杜伊沙点头听着,胡维兰突然感觉他发现自己的俄文说得很好以后多少露出了一种很失望的表情,好像一个本来能当成别人老师的人,突然发现别人其实比自己要渊博,虽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还是难掩对别人的不满和失落。

      谢柳娜走过来,率先缓和气氛说抱歉,因为从来没人托她干这样的工作,给摔伤病人买果篮,也没有人给她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不许往里买梨子。胡维兰也发现了整件事的焦点就在谢柳娜的嘴,她一松口,气氛马上就缓和下来了,杜伊沙马上佯装大度地点点头说没有事,又说这几天谢柳娜不来让他感觉很不适应,又说谢柳娜是他见过的文字工作者里面素质还可以的,至少比圣彼得堡那一帮伪君子和食客强得多,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个甜食篮子放回身后一个掏出的壁橱里,好像他借着这个气氛网开一面,宽容大度给了谢柳娜一次死里复活的机会。胡维兰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杜伊沙像一个小孩,他的那种神态,那种看到别人原谅了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不能明说,之后马上借着话语的台阶往下走的样子,非常像个小男孩。

      有一个人下台阶就有另外一个人下台阶,两人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道歉感谢,直到谢柳娜意识到她把胡维兰给晾在中间了,赶快跟杜伊沙说这是胡,我有时候帮胡先生对稿子,他是外交人员,俄文法文都非常好,杜伊沙又显出一种佯装渊博的样子,开始考胡维兰文字常识之类的没完没了的问题,问了几句就不说了,好像不知道除了这之外还能跟他这位中国人说些什么。胡维兰不知道为什么俄罗斯有那么多简短精辟妙趣横生的谚语,谢柳娜和杜伊沙谈话的时候说起机灵话来你来我往难分高下,好像两张移动书橱在暗暗较量着自己的存货,有几句他也听不太懂。

      他拣了那张皮长凳的左角坐下,双腿双脚修长地叠在这张矮凳子面前的地上,环顾四周,除了内里还有一张棕色小木床之外,这间房间里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从阳台的窄窗户看下去,下午下班的人群在街道上已经多了起来,陆陆续续走回这条巷子,也走回这间楼房。拉尼娅的圣稿纸在书架最上层的玻璃盒子里处女一般地粉白纯洁,他当然不会出手去拿或者走近去看。

      谢柳娜和杜伊沙伏在电脑前嘀咕着,胡维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终于他决定站起来找个借口坐出租车离开,杜伊沙这个时候好像也完毕了电脑上的事儿,马上生气地站起来说胡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神色乍然激动,发出俄语那个标志性的大舌音的时候都在颤抖,和那天那个男人和于凰吵熏鱼的时候异曲同工,胡维兰只得又坐下,时间漫长而折磨,没事儿干的人不算人,他坐在阳台前,不由得想起这样一句话来。

      杜伊沙终于敲键盘完毕,走过来说他要给他的侄女介绍胡维兰,准备现在就敲一封电子邮件告诉她,在我文思如泉遭到文人圈子排挤之后,在我奔波辗转于各个编辑之手时,我遇到了一位比拉尼娅还有趣的人,他简直是我的主人公,美丽哀愁的中国俊朗青年,高大瘦削,文法熟练,给人一些神秘的远东遐想,有关他的故事,有关他的心事,有关他的….哦,c’est une bonne idée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人物我一生中也没见过两个。不,不,我一生中见过两个或一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另外一个是一个高个子小姐,大眼睛蒙蒙的像山雾一样,感觉她像是随时随地要哭了,俄文也不错,晚上站在楼下拉住我的手就要跟我回家…

      胡维兰待不下去了,掏了掏衣袋里的手机开口告辞,谢柳娜也拿起文件包打开了家门,杜伊沙二话不说表示要送他们二人下楼,说不让就是看不起他,谢柳娜走在最前面,胡维兰走在中间,杜伊沙走在他身后,二人捧着高出一头的胡维兰下到二楼,胡维兰最不愿意看到也最不愿意遇到的事儿出现了,好像他从走出杜伊沙家门开始就隐隐有了一种预感,知道会出现一些他不想让它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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