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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行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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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廿八,寅时。
一辆马车披着半褪的夜色,缓缓向城门靠近,一大一小两个“车夫”带着草编的斗笠,松松垮垮地攥着缰绳,马车门窗被带有月白暗纹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守门小吏警觉起来,走上前去,横起长矛拦住去路。
他刚要呵斥一声“何人”,却见一只白净的手挽过帘子,将一只腰牌递了出去。
小吏一瞧。
“旻”。
他这才明白过来,车里是天旻党的一位大人物,口称“得罪”,忙不迭放了行。
马车出了城,沈渊撩开帘子:
“刘一弦,解释一下,为什么非要带你弟来?”
刘一弦瞥了一眼满脸得意的一柱,顿时一阵头疼,好一会儿才开口:“……被诈了。”
“怎么?两块桃酥都没哄好?”
“嗯,这次很严重。”刘一弦道,“只吃了一块。”
沈渊:“……”
刘一弦貌似斟酌了一下,补充说:“不带他走,我怕他大闹一通然后吊死在我房里,等我们回来就该臭了。”
沈渊哭笑不得,转而看向刘一柱:
“你会查案吗?”
“我哥会。”
“你会自保吗?”
“我哥会。”
“你会干活吗?”
“我哥会。”
一柱仰起脸,“我哥会”三个字一声比一声理直气壮,也不晓得这底气从何而来——哦对了,旁边这位“我哥”给的。
“那你会逃跑吗?”沈渊随口一问,已经颇有些无奈,预想着万一再蹦出句“我哥会”,她就…也不能把这个小傻子怎么样。
刘一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这个我可以会一会……”
刘一弦一把摁低一柱的斗笠:
“不你不会。”
行至日上,三人都逐渐困乏。
半人高的草丛发出响动,刘一弦倏然睁眼,一手扶住佩剑,另一手将薄毯盖在睡得不省人事的一柱身上。
马停了下来。
沈渊惊醒,隔着帘问:“怎么了?”
刘一弦没有回答,按着剑柄,死死盯住前方的草丛,两个黑影拨开层层叠叠的高草,愈加靠近。在快要看清面目时,刘一弦一跃而起,腰间寒光一闪,利刃出鞘,他双脚盟蹬,侧手执剑飞身向前。
剑刃横向来人面前时,稍矮的那位一抬手,用手中的剑柄轻巧一挡,一翻手将剑鞘顶端抵在刘一弦腰腹间,力道却明显收着。
他笑道:“莫要动手,误会、误会。”
那人生了副颇有书卷气的斯文相,旁边那位高一些的就张扬了许多,冲刘一弦一笑,两颗虎牙添了两分邪气,左眼眼尾还有一小块无伤大雅的疤痕。
高个子晃了晃手中的腰牌。
——一个洒脱不羁的“奚”。
刘一弦:“……”得,躲了,没用。
奚言绕过刘一弦,径直走到车前,蹬住车毂,用剑柄挑开月白色的帘子。
与此同时,他眼疾手快地伸出两指钳住车里人甩来的暗器。
“好巧啊沈大人。”
奚言笑着向一脸绿的沈渊展示指间的东西——一枚削铁如泥的铜片。
“见面礼收下了。”说着将铜片揣进怀里。
沈渊:“……”
活像拦路打劫的山贼!
“前面不远就是淮渠,我们正要去那里,沈大人也是吗?”
沈渊愣是憋不出一个“不”字:“正是,此去带了家中侍童,玩心尚重,非要在这郊野游玩一阵,恐怕会耽搁许久,奚大人不如先行一步。”
言外之意,你滚。
奚言看了一眼睡成一团的刘一柱:“不耽搁,睡得可香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渊是真想把刘一柱就地埋了。
刘一柱睁眼时,他们已经在客栈了。
眼前的情景让他有点懵——沈渊和一名陌生男子相对无言,那脸色、那架势、那气氛…活像是在给谁守灵。
这时,一张清秀的脸凑了过来。
闻故笑道:“醒了。”说罢摸摸一柱的脑袋:“睡过啦,没玩成。淮渠不比翎都,但也算繁华,一会儿领你去街上转转好不好?”
刘一柱:“?”
沈渊嘴角抽了一下。
刘一弦闭上双眼。
天知道一柱在不知不觉间承担了多少……
闻故将刘一柱领了出去,沈渊看了刘一弦一眼,后者会意,出去并带上了门。
静。
奚言伸手扇了扇桌案上的安神香,脸上常挂着的笑有了几分冷意:“奚某同沈大人有仇吗?看起来您对我颇有意见?”
沈渊默不作声。
既然能在淮渠碰见他,就说明这人不是什么草包废物,他和闻故,至少有一个人有些头脑。
“无事,只是先前略有些低估奚大人。”
奚言挑眉:“哦?既然如此,想必沈大人已经知道奚某不是百无一用的纨绔。不如坦诚相见,看看我与大人的想法有几分重合。”
沈渊稍作思索,将两条线路一并说与奚言听了。
…………
“我托的那位故人,奚大人应该有所耳闻,便是淮渠元氏直系长子,元逸元晚霁,在翰林院任职,丁忧归乡,眼下孝期已满。奚大人可以与他一同去查沉珠江。”
还是那个意思,你滚。
“沈大人似乎格外不喜与旁人同行啊,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
那当然了,要是被察觉出女儿身……
“奚大人说笑了,沈某只是怕晚霁一人力薄。”
“这倒不用担心,实不相瞒,我也安排了一人。”奚言扭头看一眼天光,“这时候,差不多到了。”
如闻故所说,淮渠不比翎都,但地处翎都与大翎著名销金窟——泽州之间,其繁华程度亦不容小觑。
淮渠人有喝早茶的习惯,商铺也开得早,闻故带着刘一柱逛了整条街,最后带着泼浪鼓、草编蟋蟀、风车以及髻上插着的两只面人累瘫在街角的茶摊。
一柱正忘情地啃着一根糖葫芦。
累归累,闻故没有忘记奚言交代的事。
“一柱啊~”
“嗯?”一柱一门心思扑在吃上。
“你家大人真厉害,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帝王近臣。”
“嗯!”
“沈大人这么厉害,平时都有哪些朋友啊,好好奇哦~”
一柱眼睛咕噜一转,瞥见茶摊对面的百味坊,顺手一指,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闻故哥,我在翎都时就听说淮渠的桃酥特别正宗。”
末了一本正经地补充:“我真的没有叫你买的意思。”
闻故:“……”
闻故抹了把脸:“等着。”拔下面人,拔腿向百味坊跑。
他前脚刚走,刘一柱后脚便往反方向跑去,扑进一个观察多时的白衣人怀里。
“晚霁哥!”
那人身姿秀颀,眉目清隽,服孝的缘故,着一身请若云白似雪的素衣,腰间一块闲云野鹤团状白玉佩,木簪将一部分青丝挽在脑后,垂下的发丝错落有致。
玉树临风风不摧,真当得起一“霁”字。
元逸俯身摸摸一柱的头:“带路。”
“这边这边!”一柱勾着元逸的脖子坐上臂弯,挥舞着剩了一半的糖葫芦“指点江山”。
身后的百味坊远成了一个点。
一柱回头睨了一眼,得意中带些鄙夷。
——呸,诈小孩,真不要脸!
“淮渠元氏是一等的名门望族,据奚某所知,沈大人出身泽州,竟与元晚霁私交甚笃,真是交友有方。”奚言用盖子撇掉茶沫,余光观察着沈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好歹正是官场得意,沈渊不傻——这些年顺风顺水升得太快,难免惹些非议,不乏达官显贵旁敲侧击地想挖出她背后的势力,或拉拢站队,或排除异己。
那些人想要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崇祯帝正是为了避免各方势力的纠纷,才一手培养了沈渊这样一无家族背景、二无权贵倚仗的心腹。
崇祯帝要保她,再加上自身恪尽职守,张弛有度,想参她的人也无从下手。
“奚大人谬赞,与晚霁相识是缘。说来惭愧,自晚霁服孝以来,音信往来寥寥,是沈某忙于公务疏忽了。不及奚大人,翎都遍地是贵友,十里酒家尊名留。”
沈渊这番说辞,既摆明了和元逸的交情,又撇清了自己与元氏家族的关系,同时表明自己兢兢业业,还顺带讽刺了这位“稍有一用”的纨绔子弟。
四箭齐发,最后一箭正中傻雕眉心。
“傻雕”嘴角抽了抽……
刘一弦适时敲了门:“大人,元大人来了。”
“快请进。”沈渊起身。
房门徐徐推开,温和似水的年轻人一拱手:“南浦,别来无恙。”
左手抬起时明显滞顿了一下,因为刘一柱正死攥着他的袖摆不撒手,刘一弦一阵头疼,上前欲将他扛走,元逸噙着笑道:“不妨事。一年未见,一弦一柱身量见长。”
一柱仰面:“晚霁哥,你瞧着吧,我以后肯定比我哥高。”
刘一弦:“……”
元逸看见了奚言:“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兵部侍郎奚成善奚大人。”沈渊道。
“敝姓奚,单名一个言字。久仰元大人盛名。”奚言拱手。
“原来是奚大人,方才多有失礼,还望海涵。”
元逸就是这样一个人,温润如玉,不蔓不枝,场面话只停于场面,一现即收,不会因为对方位高权重就有丝毫谄媚,更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低微就有丝毫怠慢。
“怎么不见奚大人的人?”沈渊问。
奚言下巴抬了一下,示意众人看窗外:“他来很久了。”
客房的窗子正对着对面酒楼第二层,沈渊看去,果见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人拈着花生米,侧目观察着他们这边的动静。
注意到目光,一颔首,抓起搁在案边的剑下楼。
沈渊:“这位是?”
奚言:“江湖散客,自号‘暮归客’。”
说话间,房门不紧不慢地响了两声,接着被推开,暮归客当即被这满屋人头怔住了。
他依稀记得信上只说了两人,半晌才干笑一声:“奚二,佣金再加两文吧,我教你数数。”
他目光扫视一圈——有钱的雇主、清秀的大官、判官脸的少年、小屁孩……视线最后落在白衣胜雪的那人身上,不可控地微微膛目。
野鹤云纹,鹤喙的缺口都一样。
周身的血液从头冷到脚,森寒彻骨。
他默默捏紧腰侧那柄名为“弑仇”的剑……
“暮归客?”
奚言这声让他回了神,他掩饰地随口一问:“闻故呢?”
奚言猛地察觉怪异,扭头问刘一柱:“他不应该和你一起回来吗?”
一柱振振有词:“他馋了,去买桃酥吃,是晚霁哥带我回来的!”
这话简直没法听!
刘一弦闭眼狠狠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