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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沈谏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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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翎国礼法,凡有和亲、册封等事宜,朝中休沐三天。
这才第二天,密昭就送到了沈渊这里。
“沈大人,事出紧急,请随杂家走一趟。”管事的公公替沈渊掀起布帘,这个公公姓卫,是崇祯帝身边的亲信。
沈渊颔首以表谢意,坐进马车,待布帘垂下,才将袖子里藏着的帕子打开,吞下一粒丸药,习惯性地拉拢朝服的立领,遮住光滑的脖颈。
她这才开口说话,声线接近男子,清洌干净,格外好听:
“有劳公公了。何事如此慌张?”
隔着帘子,卫公公沉默片刻,松弛的眼皮下垂,挡住半边眼:“您很快就知道了。”
政和殿——
车辇缓缓停下。
卫公公留下一句:“无需传见,但进无妨。”作一个揖,将朱红的外门“吱呀”一声关上,严丝合缝。偌大的殿前只剩沈渊一人,她狐疑地踱至阶前,拾级而上,见政和殿宫门虚掩,从门缝间只窥见层层叠叠的锦帘。
“臣,谏议大夫沈渊,叩见陛下。”沈渊撩袍下跪。
殿内唯听一声沉吟:“免礼,进来吧。”
沈渊推门,绕过帘障,殿内景象豁然开朗——崇祯帝,奚皇后,还有一个面生的人,围着某个白布覆盖着的东西。崇祯帝面色凝重,奚皇后更是以帕掩面啜泣。
崇祯帝侧过身:“爱卿自己看吧。”
沈渊蹲下,掀开白布一角,一张浮肿惨白的脸映入眼帘,乌黑的发丝悉数脱落,盘错在面颊。
“祈安的尸首,在翎都南郊被夜渔的渔户打捞到,报了官,又秘密送进宫来。”崇祯帝道。
也就是说,只要知情者惜命,除了在场的人、渔户、经手的个别官员,应该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
沈渊垂眸,用丝帕裹住手,检查了尸体的状况——确实,钗环、衣物无一不是祈安公主出嫁当天所着的。
“从尸相上来看,这的确是溺亡的表现。周身无明显伤痕,应该不是因伤致死或者勒死后沉江,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江水浸泡后面目全非,抹去了一些痕迹也说不定。”
“沈大人还懂这些?”生人开了口。
“不才,曾在泽州巡天县当过两年仵作。”沈渊头都不抬。
崇祯帝召沈渊进宫的目的约莫有三:其一,沈渊年少有为,官至谏议大夫,与君主较近,再加上背景简单,无势力牵涉,任命也容易;其二,沈渊为人沉着冷静,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意味;第三,泽州水系发达,河流众多,溺尸不计其数,沈渊曾任泽州巡天县仵作,自然有些经验。
“太像了……”崇祯帝喃喃道。
“不知陛下说的是?”
“…沁玉,都是陈年旧事了,爱卿兴许不知道。”
这事儿我还就真知道……沈渊腹诽。
她斟酌着怎么称呼这位沁玉花魁,忽地想起祈安公主出嫁那天,沁玉花魁就已经被追封为祈妃。
“陛下可还记得祈妃殉难的日期?”
崇祯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诧异,继而任命般镇定下来:“三月廿六。”
三月廿六。
两者死期大抵相同,死状相同,浮尸地相同。
世上何事巧合至此?
在场的四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如此一来便明朗许多,不知当年祈妃议案的结果是?”沈渊道。
奚皇后恨恨别开脸。崇祯帝干咳一声:“当年…灾情四起,阻力重重,朕并未着手调查。”
沈渊:“……”
她忽然能够共情奚皇后了,换作是她,她直接拿玉玺将狗皇帝凿死,然后躺在龙椅上嚼砒霜,死也比他死得体面些,反正谁也别想好。
“所以要劳烦爱卿了。”崇祯帝对沈渊一点一点僵硬的脸色视而不见,伸手点点那个面生的人,“兵部侍郎奚言与你同行,爱卿意下如何?”
兵部侍郎?奚言?奚成善?
皇后的纨绔侄子?
还是兵部的人?
这可太不如何了……
翎国的政治势力划分为两党,一党是以御史大夫齐恒为首的天保党,另一党是以谏议大夫沈渊为首的天旻党。双方各执己见,天保党主张“敬天保民”,相信礼教兴邦,后来逐渐变了味,不乏溜须拍马的佞人,于是天旻党应运而生,要求君主以民为本,广开言路。
且不谈兵部属于天保党的阵营,奚言这样的中立者也照样靠不住——为官三年不作为,不就是妥妥的混吃等死吗?
沈渊瞥了他一眼。
此人如传闻中所说生了副好皮相,身高修八尺有余,如瀑的墨发束在脑后,剑眉星目,左眼眼尾有一道并不明显的疤。本是极强势、浓烈的俊朗长相,可惜是个不成器的,败絮其中罢了。
“谏议大夫沈渊、兵部侍郎奚言接旨!”
沈渊伏地跪下,心若鼓擂。
“朕命你们查明祈安公主死因,御赐金牌。”
奚皇后平复了心情,将一只紫檀木匣子递到沈渊面前:“沈谏议,祈安就拜托你了。”
沈渊没有动弹。
没想到崇祯帝一点余地都不留,直接下了旨。她明白金口玉言的份量,也明白那枚金牌的份量——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的剑鞘熔铸而成,见它如见先帝。
这圣旨,若不接,便是违抗皇命,忤逆先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若是接了,且不说她一个谏官如何胜任,单单是无果而返,她的仕途就算到头了,万幸她六岁而孤,没有九族供皇帝他老人家诛着玩……
沈渊闭上眼,祈安公主惨白浮肿的脸愈渐清晰。
“臣,接旨。”沈渊心一横,行叩拜礼,双手接过木匣。
指尖堪堪接触时,命运便在她面前分了岔,一边叫“无间”,一边叫“人间”。
出宫时,沈渊与奚言共辇。
沈渊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扶住膝上的木匣,奚言识趣地没有说话,目光却仿佛钉在她身上,沈渊终于感受到了异样,抬眸看向他。
“呵,动了。在下还以为沈大人打坐参禅悟道,下一刻就原地飞升了。”奚言勾唇一笑。
“惭愧,道行尚浅,方才只一念可飞升,多亏奚大人将在下拉了回来。”
约莫是没想到沈渊能把话接下去,奚言愣了愣,继而笑道:“扰了沈大人雅兴了,给您赔个不是。”说罢一拱手。
沈渊不欲理他,垂眸入定。
“我虽属兵部,却是中立派,更何况家父立场天旻,沈大人不必担心。”
奚言之父,奚弘川,当朝参政,奚皇后的哥哥。迫于身份特殊,奚弘川没有明面上加入过哪党,然天旻党许多成事都多亏他推波助澜。
“多谢参政大人,若此去草命得保,下官必定亲自登门拜访。”
奚言哑然失笑。
沈渊购置的宅子稍近,先下了车。
车马扬起尘土,沈渊皱眉,抖了两下袖摆,又拂了拂木匣。
门内人听见响动,忙来开门。
“大人!”
侍童扑食一般飞身向前,一把鼻涕把泪,朱红的官服洇湿了一片。
“一柱还以为大人您回不来了,大人要是没了,我们需要露宿街头,饿死…冻死…或是被野狗咬死了…呜呜…大人您不要死啊大人…呜呜呜呜……”
沈渊被哭得一脸黑线,忍无可忍地朝内里喊了一声:“刘一弦!”
一位束发之年的少年应声赶来,对鬼哭狼嚎的刘一柱视而不见,接过木匣,颔首道:“大人。”
好,一个傻,一个装瞎。
“刘一弦,能管管你弟吗?在这给我哭丧呢?”
刘一弦将捧匣的双手换作单手,腾出空的手自后圈住刘一柱的腰,扛在肩上,径直朝里走去。
少年臂力惊人,每次一柱撒泼打滚,他二话不说把人一扛,扔进柴房,半个时辰后拿两块桃酥去赔罪。
果不其然,柴房的门吱呀响了两声。
门内传出一柱的哭骂:
“畜牲啊!”
瓷盏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事情就是这样。”
案上木匣大敞,金牌静静卧在明黄的绸缎上,描龙画虎,纹理繁复,涌动着奇异而琐碎的光。
“下一步计划是沿沪国江而上。”沈渊食指指腹点在案上的地图上,依次划过“翎都”、“淮渠”、“泽州”、“松冈”和“雁回”。
“大人所指的是护国江的干流。五条支流汇入江水,由流向可排除四条,于是……”刘一弦划过“淮渠”、“长隆”和“白丘”,“范围压缩到最小,便是这条在淮渠汇入的支流——沉珠江。”
沈渊点头道:“不错,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继续道:“都要查,但如你所见,新案旧案千丝万缕,有一个地点重合的可能性极高——泽州。所以我预备从干流入手,其次是沉珠江,动作要快。”
刘一弦迟疑片刻,张口欲言。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沈渊伸出手掌,横在两人之间,“指望奚成善,还不如指望祈安公主死而复生、真凶自己诛自己九族后自裁。”
刘一弦:“……”
“当然了,事常不遂人意。雨季将至,蛛丝马迹极有可能因此匿迹。”
沈渊看向窗外。
一只玉兰抽了新芽,在风中摇晃,仿佛下一秒生机便喷薄而出。
她有片刻失神。
末了叹一声:“那便等到了淮渠,托与故人吧。”
这位故人,刘一弦是知道的,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打开侧案的点心盒,用纸包了两块桃酥,起身欲走。
沈渊明知故问:“呦,哄人去?”
刘一弦:“……”
差役已拎着钟在朱雀大街敲了两个来回,早起的店主挪去门面的木板,仿佛长街睡眼惺忪地抬了一下眼皮。
木锤和铜板碰撞的声响惊起一只斑鸠,它振翅飞上一旁的院墙,满院竹柏随风轻曳,与这位不速之客对峙。
这便是奚宅。
窗下,奚言抚过墙壁上硕大的地图。
“护国江,沉珠江……只剩这两种可能。”他喃喃道。一改人前的散漫不恭,蹙眉沉思时,周身落了一圈冷冽。
“成善?”见他立了许久,闻故疑道。
奚言应了声,并未立即转头。
闻故是奚言儿时的伴读,二人年龄相仿,没有任何主仆关系的拘束,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起长大。
奚言有个大他六岁的兄长,兄长过世后,闻故便是他唯一的兄弟。
“我要一个人。”
“何人?”
“暮归客。”
闻故问:“要他如何?”
“从淮渠开始,溯沉珠江而上,调查近日河道与漕运记录,以及当值的所有差役。”奚言道,“我们在淮渠会面,你跟我沿护国江去查。”
闻故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的,我来安排。那么沈大人那里呢?”
奚言淡淡一笑,指尖轻敲地图上的“淮渠”二字:“沈南浦是个聪明人。”
不言而喻。
闻故一脸“瞧把你能耐的”,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