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之徙于南溟也》黄昏之鸮

1、第1章 永世乐土，琼玉之牢

　　寒鸦一行，荡开滚滚硝烟 ，满月一轮，看尽片片颓垣。幽深的夜空仿佛凝成一张困惑的面孔，一遍遍盘问注视它的生灵，似乎在等待一个亘古无解的答案。

　　“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你什么都做不到…………”此刻幽禁于监牢之中的少女已万念俱灰，汗水、拷打后留下的血水、泪水交融相拥，顺着发丝携着手溜去，带着她旧日的希望化为乌有，不，它们或许仍留有痕迹，但那早变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折磨——那一绺绺垂落粘粘的头发。它们像周身一切他物一般充当了禁锢的锁链，“对，那些头发正是一条条铁青的锁链，跟所有东西一样，全都是我的地狱，都要——阻止我，呵呵……哈哈……‘’

　　她最后一滴泪终于滴落，借助监狱中残存的微光，好像变得无限深邃，甚至可以将时光往回拉长，倒映出往昔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自由的”

　　五百年前，北溟皇女新生，但并没有人庆贺，这个世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各司其职，除必要的工作交集，不会有多余的社交，一个新生儿不过意味着又一个新的个体将执行鲲之书的命令，以一生对某些事的坚守换取在这永世乐土生活的资格，而皇女便是一项，但那也并无特别之处，她并不高人一等——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从今天起便要一直接受皇家的训练了。

　　在北溟，鲲之书仿佛一张由命运纺织的巨网，无人知晓这本启示录的来处、无人通晓它的意图，只是从人类诞生起，他们的先祖就世世代代谨遵其命令，在鲲之书的指导下迈向文明社会，并且人们口耳相传着一个预言：鲲之书会带领北溟走向自由社会。而皇女所生的时代，千万年的宏图夙愿终于宣告实现——自由社会革命使全北溟进入自由社会阶段。

　　每当皇女彭之南透过寝宫的落地窗看向外面的世界，她都为身居其间而深感幸运：

　　这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窗外永远风和日丽，良田一望无际，屋舍鳞次栉比，先进的机械术成为贯通帝国的经络，将山野河湖间的无尽资源转化为各种工具、日用品，送往北溟千家万户；奇迹般的鲲之书赐福成为永续生命的甘霖，将稍纵即逝的短命遗憾改写成不老不死的史诗。

　　但是，每当皇女看向屋内，却又神情惘然：

　　这是一个监牢般的世界，屋内始终一片死气，书卷堆叠如山，日程令人窒息，所有的孩子从出生起便与欢乐隔离，兴趣、天赋全然无用，永生追寻的，是鲲之书的一纸空言，她要像机械一样地学会如何管理整个国家，然后有朝一日机械地管理一切，所有人不过是鲲之书的奴隶，全凭这机械的联系。

　　起初，小皇女十分认可这个世界，这个身份，这样的人生。哪怕周遭的一切都像浮在重云之上，彼此漂浮着，了无联系，她习惯了永恒不变的状态，不变的生活轨迹，人人彼此隔绝的死寂。这一切都很正常，小皇女想着，这是最丰饶的世界，这是最自由的领域，这是最幸福的时代——可是，时代……不，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吧。她突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直静止着，仿佛河面的水荇，它自己没有运动过，只不过在水的带动下，静止地旋转着。

　　但她依旧不敢怀疑，怀疑这个世界的规则，怀疑那带着她的水波，她不过期盼着，水波可以稍稍改变方向。

　　几年后，她即将成年，负责传达鲲之书启示的祭司们按规定将在她的成人礼这天带给她神的礼物，她起初并不在意礼物，因为仅仅成人礼这一丝微微的改变就足以令她欣喜若狂，但她的礼物实在不寻常——名为鹏之匣的宝盒，传说其中装着关于自由的真正奥秘。

　　她迫不及待地找父亲询问有关鹏之匣的一切，突然，她提出了一个不被允许的问题：“父皇，鹏之匣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自由吗？”

　　“自由？我们现在就是自由的，我们摆脱了时间的束缚，生命不会稍纵即逝；我们摆脱了空间的拘禁，生命不再委与囹圄。你今天很奇怪，别再这么问了，去休息吧。“

　　皇女困惑地回去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它不停地向下延伸着，但每一部分都一样。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在无尽的时空中活动着，却又在极度有限的状态中静止着：固定的几项活动，在存续已不成问题的此间，她为什么会不自由？

　　她又去问母亲，母亲正在纺织，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拿出一根丝线和几种配饰，她先将同色的宝石穿成一串，却不断变换穿的顺序，但这有什么不一样呢。接着，她将各种配饰：廉价的、珍贵的、透明的、灰暗的凌乱地穿插在一起，几组下来没有能入眼的。最后，母亲将各种配饰有序的排列好，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没有明白母亲到底在干什么，回到自己的卧室，入睡了。

　　“去达成……超越……对世界的……超越 ”

　　“你是谁？”

　　“不要……毁灭，不是真相……”

　　“什么……”

　　皇女惊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近些天一直胡思乱想些什么，或许是因为成人礼和鹏之匣而太过激动了吧，她的理智，由这个世界多年构建的理智，不容许她的僭越。

　　醒来后，她按照日程去往礼堂接见一位杰出的机械师。无尽的资源、无限的生命和无穷的机械造物支撑起了整个世界的运转，机械师自然成为彼时最炙手可热的职业，机械师协会的首席卢瑟先生当接受无上荣光，能够在出生时被委以机械师的职责该是多大的福分！皇女羡慕不已，在见到卢瑟先生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微笑，那是她正幻想着另一种人生。卢瑟先生得意地展示着最新的发明：五花八门的机械在蒸汽驱动的机关牵引下产生种种奇妙的效果，那些破铜烂铁顷刻间仿佛有了生命。“卢瑟先生，我喜欢这些机关，您一定是发自肺腑地热爱着这项职责才能创造出它们吧？”彭之南激动地发问，但看到父母惊愕的神情，她急忙捂住了嘴，对于鲲之书的指示，何来喜爱与否？唯有接受。但是卢瑟先生却欣喜地回答道：“当然，而且我认为热爱是做好任何工作的基础。或者说热爱就是一种天赋”，

　　他看向一旁的彭之南，尽管她此刻早已收敛了忤逆的笑容 ，但她称赞自己的机械造物时的真切的笑容令他难以忘怀，＂我认为公主陛下可能就有此种天赋。而了解机械对公主未来管理我们伟大的产业可能会大有裨益，如果公主陛下愿意，我可以担任她的机械老师＂。

　　＂真的吗？卢瑟先生……我是说卢瑟先生如能赐教我将不胜感激＂彭之南端坐得像一个雕像 ，但她的内心却像一头欢脱的小兽，翻滚着、跳跃着、吼叫着。

　　彭之南对每一堂机械课都十分投入，她会聚精会神地观察卢瑟先生将每一个零件进行打磨拼装、饶有兴致地端详每一幅设计图、满怀期待地欣赏自己与老师共同打造的一件件精巧机械，看着它们带着自己的期许，走出深宫、走出皇庭，走向更远更高之处。卢瑟先生经常告诉她：“我们的世界就是由一个个齿轮构成的，每一个齿轮的位置都经由神精心设计，不可动摇。”

　　每当这时，彭之南便会问：“那么卢瑟先生，机械师又能对这些不可动摇的位置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到，又什么都能做到，或者说，当你意识到自己有时无能为力时，你便无所不能。”卢瑟先生是这样回答的。

　　在那之后便是彭之南的最后一次课了，卢瑟先生会拿什么作为压轴课程呢？彭之南又期待着，像期待成人礼一样期待着。在这样的期待中，每天重复的起床、修习贵族礼仪、修读政治和管理技能的生活也似乎有所不同。

　　皇城外，卢瑟像往常一样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他的身旁是一根根光缆，掘开深厚的土层，延伸到无边无际之处。忽而一张传单被风贴在他脸上，卢瑟拿起传单瞥了一眼，冷笑一声，将它顺手丢进街角的垃圾桶。传单上写着：“数字中枢系统将改变你我生活，让创新光芒引领我们走向南溟社会”。

　　卢瑟缓缓走进皇城内，彭之南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迫不及待地问道：“卢瑟先生，今天我要学习什么？”

　　“我给你布置的结课作业，让我看看吧。”

　　“好的，先生。”

　　彭之南让仆人推来了已组装好的机械，那是一个机器舞者，彭之南按自己最喜欢的舞曲给它编了舞步。

　　机器舞者被启动，在华美的庭院里伴着悠扬的乐曲翩翩起舞。然而不久机器舞者便偏离了设计的舞步。

　　彭之南停止了机器，在卢瑟先生检查后，发现了一个错误的齿轮——它的纹路与设计图不符。

　　彭之南想把它丢掉，但卢瑟拦住了她，“留下这个齿轮，就当是我的礼物吧，毕竟它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跳脱出轨道的齿轮，但你记住，潘多拉，这不代表它没有价值，只是它恰巧不会被这个机器需要，我也……”卢瑟停顿了一下“就把这当作最后一课吧。”卢瑟把帽子摘下，向皇女行了一个告别礼。

　　夜里，皇女又进入了梦境，之前的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彭之南……你想知道真相吗？”

　　“什么真相？”

　　“关于卢瑟先生，他明天就会死亡。”

　　“你说谎！”

　　“就在皇城外”

　　“你说清楚！”

　　“皇女陛下，您又做噩梦了”女仆安抚着惊魂未定的潘多拉，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我身体不适，今日休息一天，你告诉母亲。还有，今天的早饭帮我放在床头柜上就好，你先退下吧。”彭之南假装生病，支走了仆人，然后飞快地跑向梦境中的位置。

　　当她赶到时，她看见卢瑟先生和几个著名的机械师都被五花大绑，火铳顶在他们额头上，砰地一声，几人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在这个不死的世界中，这番场景给了潘多拉无限震撼，仿佛书桌上的一根小木刺，不经意间就将她脆弱的薄如白纸一般的信念划开一个大口，而她越想继续欺骗自己，将那张白纸拼合，那张纸就在拙劣的动作下变得越发千疮百孔，自由是假的、不死是假的、那彭之南是假的吗？想到这里，她呐喊着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指着她的父母：

　　“你们……为什么……杀死……卢瑟先生……为什么……骗我”彭之南愤怒地瞪着他们，“鲲之书、自由社会……全是假的……对吧！“

　　“彭之南你发什么疯，早在100年前我们的祖先发动自由社会革命，我们就进入自由社会了！”国王义正词严地驳回了潘多拉的控诉，”至于卢瑟，根据鲲之书的指示，我们将进入电力与数字中枢的时代，机械师已经被淘汰了，鲲之书不再需要他们……”

　　“所以你就杀死了他，那如果鲲之书也不需要我了呢？“

　　“彭之南，你在说什么傻话，北溟永远需要管理者，我们只是会换一种形式出现，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改为共和制。我和你的母亲将是总统和总统夫人，你就是总统之女，仍然是统治者的继承人——”

　　“彭之南是皇女、是国王和王后的女儿、是总统的女儿，可我是谁？我是彭之南吗？跟鲲之书没有关系的我会是什么？这样的人生，早就该结束了吧”彭之南心如死灰地伏倒在地，她脑中是一团漆黑的漩涡，漩涡中回响着卢瑟先生的声音、梦中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一团火中烧成灰烬。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国王命令侍卫将彭之南带回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