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32、不待天明尽北飞（二）

　　御膳房差点儿被大火吞没，几千斤的干柴成了黑炭。
　　消息传到萧云昊耳中，他正在问月楼抱着霍嫣然欣赏歌舞。周正聪禀报之后，萧云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周正聪将姜采薇带到此处。
　　琥珀一路奔跑来到云掩宫，奈何宫门紧锁，姜惜夜被惊醒后走出房门，隔着宫门的缝隙听琥珀讲述，焦虑不已，捶门踹门，可惜无人理会。琥珀在外面着急踱步，急得要哭出来，最后还是陶安寻来，从不远处的花园里找来一块儿大石头，砸坏了门锁，将姜惜夜放出来。
　　姜采薇被周正聪拽着胳膊，一路拖进问月楼。
　　当中跳舞的舞姬们纷纷躲向两边，跟一众乐师躲在香炉后面，大气不敢出。
　　姜采薇被粗鲁地推了一把，几乎摔倒在地。勉强站稳时，她抬头扫视一圈。室内食案悉数撤去，垂在地面的轻纱帷幔放下来，赤红的颜色如鲜血一般。
　　御座上，萧云昊侧身而坐，霍嫣然靠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一同看向姜采薇。
　　萧云昊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冲伺候在稍远处的文观海招招手。
　　文观海低头小跑，捧着一物来到姜采薇跟前。他惶恐不安地看了看姜采薇，手指发抖。他右手将那个东西抖开，竟是一条皮革做的软鞭！
　　“孤提醒过你，在大燕，在孤的皇宫，不要太过放肆！”萧云昊冷眸睥睨，语气也阴森可怖，“姜寄奴，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姜采薇默然不语，脸上丝毫无惧色。
　　文观海看看萧云昊再看看她，肥胖的脸皱巴成一团。他咬着牙，闭上了双眼：“公主……得，得罪了！”
　　他抬起手，一鞭子甩出去。或许是他离姜采薇尚有些距离，又或许是他手抖得厉害，这一鞭子并未打在姜采薇身上。
　　霍嫣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文公公这般心慈手软，难怪管不好后宫。”
　　萧云昊哼了一声，看向周正聪：“下不了手，这太监总管之位也别要了——周正聪，你来。以后，你就是太监总管，跟文观海换一换。”
　　文观海一时心软丢了总管之位，懊恼无比，被周正聪夺走长鞭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行爬向萧云昊——“陛下，奴婢，奴婢知错了！”
　　周正聪嘴角带着得意的笑。
　　他可不像文观海那般手软。
　　长鞭扬起，带着呼啸之声甩在姜采薇身上，力道之大让姜采薇扑倒在地，双膝跪下。姜采薇后背及胳膊均被打伤，她咬牙忍痛，手掌按着胳膊被长鞭扫到的地方。
　　霍嫣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非常兴奋。萧云昊捏着她下巴，迫使她回头看向自己。他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霍嫣然撒娇似的笑起来，想去亲吻他的双唇，萧云昊却附到她耳边，轻声低语。
　　“看到她挨打，你很高兴是吗？”
　　霍嫣然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她不安地眨了眨眼。
　　萧云昊蓦地变了脸色。
　　他用一种无比嫌恶的语气在霍嫣然耳边说道：“……你跟你那个太后姑母，装无辜的样子叫人……恶心！”
　　在霍嫣然惊愕无比看向萧云昊之时，周正聪再次抡起胳膊。
　　第二鞭下来，姜采薇瑟缩发抖，衣衫后襟裂了道口子。春衫单薄，那道口子很快有血迹浸出。
　　第三鞭，随着姜惜夜闯进问月楼，死活非要护在姜采薇身后而作罢。
　　萧云昊将霍嫣然粗暴地推到一旁，不顾她磕到脑袋，径自走向姜采薇姐弟俩。
　　他弯腰捏着姜采薇下巴，几乎将她从地板上提起来。
　　他琉璃似的双眸紧紧盯着姜采薇倔强不屈的眼睛——“再敢放火烧孤的皇宫，这鞭子就会落在你弟弟身上。”
　　他转身抬步。
　　姜惜夜慌忙扶起姜采薇，姜采薇却揽着他肩膀弯腰将他压在怀里。
　　啪！
　　原来萧云昊并没有打算走，他从周正聪手里夺过长鞭，猛然转身用力甩向姜采薇姐弟俩。
　　这一鞭甚至比周正聪还要打得狠，姜采薇后背又添一道血痕。那长鞭被萧云昊丢在地上时，鲜血已经浸湿了皮革。
　　“阿姐！”姜惜夜嗓音里带着哭腔。他没能保护姜采薇，反而被姜采薇护得严严实实。
　　姜惜夜从姜采薇怀里钻出来，抬手指着萧云昊后背，似乎准备大声叱骂。不过姜采薇眼疾手快，上前抬手死死捂住了他嘴巴。
　　姜惜夜没有哭出声，但眼泪簌簌落下，滴在姜采薇手背上。
　　“忍住。”姜采薇咬牙，淡然道，“不掉泪，就不会觉得疼。”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姜惜夜，还是说给她自己。
　　周正聪心满意足，捡起长鞭，追随萧云昊而去。
　　文观海跪坐在地上，目送萧云昊离开问月楼，拿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霍嫣然还是那副发愣的样子，捂着破了皮的额头。一缕血从她指缝间流淌下来，她放下手，将沾血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看。慢慢的，她眼眸中涌出恨意。
　　姜采薇姐弟俩在舞姬和乐师们慌乱的眼神中，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问月楼。

　　御膳房一把火，让皇宫的太监宫女嬷嬷们知道了这位姜国公主的疯狂，自此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姐弟俩。
　　问月楼三鞭，让燕国皇宫内外的人都明白，萧云昊并不会因为他们姐弟俩是姜永锦的侄子和侄女便纵容无度。
　　姜采薇敷好药，换了衣衫，照旧依杂役房安排打扫庭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周正聪换上太监总管的服饰，命人押着陶安和琥珀，从姜采薇打扫的庭院走过。
　　姜惜夜在后面气喘嘘嘘地追。周正聪命人停下来，等姜惜夜追上了，他看看姐弟俩，撇嘴笑着让人抬起陶安和琥珀的脸给姜采薇姐弟俩看他们脸上的红肿。
　　“……你！你放了他们！”姜惜夜艰难喘息，捂着胸口，一双眼睛怒视过去。
　　周正聪嗤笑：“怎么，太子殿下也想尝一尝鞭子的味道吗？”
　　“你已经打了他们，还要做什么？”
　　“几耳光而已，算什么惩罚？当然是带回去，吊起来好好抽打一顿，免得他们分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
　　“不行！”
　　姜惜夜拽着陶安和琥珀的胳膊，倔强又固执。押着陶安和琥珀的太监不敢跟他动手，怯怯地后退了两步。
　　周正聪还要说什么，姜采薇丢开手中扫帚，径自走过来，逼近周正聪。
　　姜采薇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周总管，你恨我们姐弟俩，是因为姜国将士杀了你的父兄，对吗？”
　　周正聪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姜采薇轻笑了一下。她那双凤目望向周正聪，整个人贴近周正聪肩膀，悄声说道：“你若不放过他们俩，我会让你更恨我们姐弟二人。”
　　“是吗？公主打算如何做呢？”
　　“刺客能来一次两次，也就能来三次四次……”
　　“杀了我？”
　　“不，他会……挖开你父母兄弟的坟墓，将他们挫骨扬灰。”
　　“姜采薇！你——你这个疯子！”
　　周正聪甩手要给姜采薇一耳光，却被她闪身躲开了。她眼眸里闪动着挑衅的笑意，仿佛周正聪的暴怒在她眼里很好笑似的。
　　其他人听不到姜采薇说了什么，只是莫名地感到害怕，不敢抬头。
　　姜惜夜顺势将陶安和琥珀拉出来，小小的个头试图护住比他还要高的两个人。
　　“既然恨我们，就冲我们来，别拿无辜的人撒气。”姜采薇手指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敲了两下，“不然，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能有多疯。”
　　周正聪到底没能将陶安和琥珀怎么样。
　　只是临走前，他回头冲姜采薇姐弟俩冷笑：“公主和太子这么喜欢逞英雄，我倒要看看，你们都能护住谁！这宫里，可怜之人多得是！”

　　夜间，琥珀偷偷来到云掩宫。姜采薇后背的伤她自己看不到，之前抹的药粉乱七八糟，缠绕伤口的绷带也不平整。琥珀帮她处理伤口，替她撑着寝衣帮她穿好。
　　跪在案几前收拾药包的时候，琥珀忍不住回头看向转动臂腕的姜采薇。
　　“殿下，您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琥珀也帮过我呀。”
　　“可是……是殿下先帮了我。没有哪个主子会在乎一个小宫女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受了委屈……公主和太子为什么跟别的主子不一样？”
　　她问得那么认真，仿佛那是一个极大的困惑。
　　姜采薇看向她，笑了笑，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母后是天底下最和善的女子……”
　　琥珀缓缓点头，似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姜采薇又笑道：“我于你是滴水之恩，而你于我们姐弟俩是涌泉相报……你的母亲，将你教得这样好。她也是一位可敬的女子。”
　　这次，琥珀用力点头，然后含泪而笑。

　　转眼到了夏初，天气转热。
　　云掩宫不愧是冷宫，别的宫殿吵吵闹闹要冰鉴冰块儿的时候，云掩宫照旧阴森森的，夜间还得盖着薄被才行。
　　这一日午后，云掩宫隔壁陆贵人的宫门忽然打开。许多天不曾外出的陆贵人由贴身宫女扶着，慢慢走向花园深处的水池旁。那儿林木葱茏，正是乘凉的好去处。
　　陆贵人的贴身宫女一边走，一边小声骂：“姓周的知道娘娘曾经跟那两位走得近些，便刻意刁难，冰鉴不给，冰块也不给……娘娘这身子，还得跑到外面来乘凉……”
　　陆贵人脸庞丰润许多，走路时不由自主挺腰。她宽大的衣衫下，腹部微微隆起，看上去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陆贵人谨慎地偷瞄左右，闻言无奈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道：“罢了，再熬过几日便是。”
　　“娘娘真该早点儿让陛下知道……”
　　“陛下知道得越早，这孩子越难保住。所幸我身体尚好，不必去寻太医，否则也难隐瞒这消息。过几日到了我的生辰，去请陛下来宫里一聚，到时再公布我身怀有孕吧。”

　　午后这花园里本来不会有人，可偏偏叫陆贵人遇上了坐在水池边拿糕点喂金鱼的霍嫣然。
　　小宫女瞥见霍嫣然一行人的瞬间离开扶着陆贵人转身要走，陆贵人也没想到霍嫣然会在这儿出现，吓得花容失色。
　　可惜晚了一步，霍嫣然已经瞧见了她们俩。
　　陆贵人是贵人，霍嫣然是姜妃，妃嫔品阶有高低。陆贵人不来行礼反而试图逃走，这让霍嫣然疑惑又生气，转脸示意身边的宫女太监去请陆贵人。
　　陆贵人拉扯衣衫遮住肚子，可惜她走动时步伐太慢，来到水池边时霍嫣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口就要陆贵人跪下。
　　陆贵人怀孕这个月份，哪里跪得下去？贴身宫女焦虑的神情让霍嫣然发现端倪，抬手扯开了陆贵人的手。在众人惊诧的低呼声中，陆贵人急得掉了眼泪，霍嫣然恼怒得失去了理智。
　　仗着美貌，她可以得萧云昊呼来喝去的宠幸。
　　可萧云昊最想要的，是一个后嗣，是燕国的太子。
　　陆贵人不声不响的，竟有了身孕！
　　就算她生下的不是太子，萧云昊也会因为她生了公主而格外宽待。更不必说她真的生下太子的话，这皇后之位势必属于她陆贵人。
　　霍嫣然想起那日在问月楼，萧云昊对她说了恶心二字，让她额头受伤，至今还有一个浅淡的疤痕。
　　那日回到群芳阁，太医替她包扎好伤口。她忍不住问起如何才能有身孕，太医古怪的躲躲闪闪的眼神叫她起了疑心，她拿刀子指着太医的喉咙，逼问出一个令她崩溃的真相——自从她第一次被宠幸，萧云昊就命太医给她下了绝嗣的汤药！
　　萧云昊亲口喂给她的所谓养身茶，竟然害她永远无法有自己的孩子！
　　她发疯过，痛哭过，最后明白过来，她出身姜国，萧云昊是不可能让她生下拥有姜国血脉的孩子。
　　霍嫣然只能安慰自己，当一个宠妃也挺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反正这后宫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谁也爬不到她霍嫣然头上去。
　　可陆贵人竟然有了身孕……

　　“唔！”
　　“求求你放了她……”
　　霍嫣然将她身边的宫女太监都驱赶到远处，以大不敬的理由逼迫陆贵人的贴身宫女跪下，狠狠给了对方几耳光。贴身宫女自幼跟着陆贵人，默默忍受不敢辩驳，可她没想到霍嫣然竟猛然压着她的头将她撞向池边的石头！
　　那可怜的宫女当即脑袋溅血，死了。
　　陆贵人愣在那里，醒过神时，霍嫣然已经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扑通！
　　响声惊动了远处站着的宫女太监。他们面面相觑，随后意识到大事不妙，但没有人敢跑过去看。他们你推我我推你，神情恐慌却没人开口。
　　这古怪的情形让拎着扫帚路过的姜采薇忍不住皱眉。
　　那些宫女太监看到她，立刻作鸟兽散，跑得离水池更远了。
　　姜采薇不明所以，打算跟上去，忽然被一声“救命”留住了脚步。
　　姜采薇跑到水池边，霍嫣然正冷眼看着陆贵人在水中挣扎。霍嫣然瞧见姜采薇跑过来，神色剧变，紧张地咬着下唇。
　　“这个宫女摔了一跤，陆贵人没站稳自己摔进去的……”霍嫣然强行解释道。
　　姜采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呆呆地站在水池边。
　　霍嫣然想起了什么，忽的笑了一下——“你要救她吗？她怀着身孕……她坏了陛下的孩子。”她特意加重了“陛下”二字。
　　姜采薇依旧是那副呆呆的样子，只是手指紧紧拽着百褶裙，十分用力。
　　陆贵人已然无力呼救的模样，眼看要沉没到水下。
　　姜采薇忽然纵身一跃，跳进水池，将陆贵人从水底捞了起来。
　　她身量较矮，陆贵人高出她半头，怀着身孕颇有分量，姜采薇根本不会踩水，拼劲全力才勉强让陆贵人的脑袋浮出水面。
　　而霍嫣然就站在水池边冷漠地看着她们俩。
　　姜采薇不留神，喝了两口脏水。
　　“咳咳……”陆贵人缓缓醒转。
　　稍远处，传来殿前司侍卫的呵斥声，还有太监宫女跪地接驾的呼喊。
　　原来是萧云昊在明烟阁听闻太子太傅洪之祝在羽阳宫病发，和殷寂枫前往羽阳宫探望。洪之祝是心疾，姜惜夜帮他找到药丸喂他吞下，醒过来之后随萧云昊、殷寂枫准备出宫，走到这处花园附近被逃跑的太监宫女留住脚步。

　　陆贵人知道自己得救了，两行泪滚滚而落。
　　她和姜采薇被殷寂枫一手一个拎上岸，因衣衫单薄泡水之后体型显露，殷寂枫没敢多看，顺手脱了自己的官袍丢过去，盖在陆贵人的身上。
　　姜采薇却扑到陆贵人身边，一把甩开殷寂枫的官袍，将陆贵人抱在怀里。
　　双手抱着肚子的陆贵人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她遮掩不住的肚子让赶过来的众人瞪大了眼睛。尤其是萧云昊，他眼中有惊讶，也有喜色。
　　姜采薇的神情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慌张——“快叫太医！快呀！”
　　殿前司侍卫立刻飞奔离开。殷寂枫向萧云昊半跪下行礼，得他应允后打算将陆贵人抱起来，陆贵人却蜷缩成一团，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下，滴滴答答的水慢慢变成了流淌的血红色。
　　萧云昊的笑意僵在脸上。太子太傅洪之祝原本的笑容变成了愕然。
　　殷寂枫不敢再碰陆贵人，手足无措地起身后退。
　　等萧云昊几步上前，握住陆贵人的手，她满是泪痕的脸映入萧云昊的眼中。姜采薇跪在地上，依旧抱着陆贵人，只是此刻神情变得木然。

　　稍远处，霍嫣然跪在地上哭诉——“那个宫女摔倒，将陆贵人不小心撞进了水池，臣妾不会水，幸好公主殿下……”
　　她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姜采薇将陆贵人轻轻推给萧云昊，之后猛然起身，飞快地奔到霍嫣然跟前，以她平生最大的力气，给了霍嫣然狠狠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