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书》画倦写意

53、雨过天晴

　　一夜之间，整个渡口村已经变作了人间地狱。
　　雨越下越大，山洪滚滚而来，把许多房屋冲垮，众人在阴雨之中追寻着乘黄剑的踪影，它若箭一般在空中穿行，只为再次寻找到邪祟。
　　它终于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远方的天渐渐明亮了起来，尽管带着夜的阴沉。
　　小院两旁种下的果树早已经被风雨摧残，只留下零落的叶，风声一阵阵呜咽而来，似凄凉的哭声。
　　阿四呆呆地立在程离的身侧，眼眶通红，她的发丝早已经被雨淋得成了一绺一绺的黏在了额头处，她站在院子外面绝望地大喊：
　　“娘，你在哪里啊……”
　　“你快回来——”
　　“你不要丢下我……”阿四抽噎道，“我好害怕……”
　　无人应。
　　程离的发丝已经背雨水打湿，她默默收回乘黄剑，低垂着眼睛，眼尾那一颗红痣也隐没在阴影里。
　　周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忿忿道：“我就知道这个杀千刀的许狗不是什么好人，遇见他真的是背时啊！哎……我不行了……”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倚在院子里的一处石椅上坐下，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得透湿。
　　高庭煜靠近程离，抬手欲擦去她眼角的水迹：“昨夜在洞里你耗费了那么多心里，如今又再次奔波，没事吧？”
　　程离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指，眼神凝重：“许含卿应当是上弦月的邪祟，不过我初入大乘，剑意不稳，但配上乘黄剑和我的血，倒是并非不能敌。”
　　她内心有一种忧虑，垂头望向哭泣的阿四，柳河已经化作了恶鬼，难道程离要将她度灭么？许含卿虽为邪祟，但这渡口村里的众人，又有几个无辜呢？
　　并非邪祟作恶，而是人心太狠。
　　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乘黄剑，她感受到乘黄剑依旧犹如沸腾那般火热……
　　一息之间，程离再一次睁开眼睛，乘黄剑已经出鞘！
　　程离脚下的步法轻盈，乘黄剑周身纵闪着柔和的金光，半空之中随即生成了一处罡印，五行八卦在此流转，好似生生不息。
　　程离挥剑而起，双手结印，之间那房屋之中渐渐有无数黑气凝聚，有女人哭嚎的声音传来。
　　无数金光朝着那一团黑气凝结，但是那一团黑气却好似有意志似的，反抗的越来越厉害，顷刻之间，那木屋便一寸寸爆裂开来！
　　没了房顶的掩盖，只见一个刚死去的男人倒在地上，他的心口之处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汩汩流着鲜血，雨水混入其中，犹如被打翻的墨。
　　阿四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黑影，只见那黑影渐渐凝聚为一个人形，只是披头散发，布衣之上有寸寸血迹，一双眼睛被黑雾侵染……
　　“娘……”阿四开口。
　　那恶鬼动了动，消沉了片刻微微转过头来。
　　柳河还反复是几天前那个烧火做饭的大娘，只是她如今面色苍白，一双眼睛乌黑，脚尖微微绷着，嘴里还有点点污渍。
　　她的一双脚，好似走过了千山万水似，泥泞不堪，表情偶尔是模糊的、迷茫的，只有在听见阿四的呼唤后，才会变得清明几许。
　　只是她杀了太多人，怨气不断地加深，杀心太重，恶孽太多，再也无法往生了。
　　阿四一点点朝前走去，并不惧怕：“娘……你怎么了……”
　　那恶鬼犹如被针扎似得，皱着眉头开始痛苦大喊：“别过来！”
　　可是下一刻，她的脸就变得狰狞起来，双目怒睁：“你们都该死！”
　　阿四站在理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娘，我是阿四啊……你不要忘记我……”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阿四的眼泪砸在地上：“娘，我们回家好不好……你给我烙饼吃……”
　　“你们把我害得好惨啊！”柳河仰起头来，力气不断的变大，“我竟然在渡口呆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爹娘！你们在哪里啊，为何不曾来找找阿奴啊！”
　　谁又能把柳河这样的一个蓬头散发，双手粗糙，整日待在灶台边，又育有四个孩子的大娘和还未出阁，仍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呢？
　　她在未被拐来之前，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还未出阁，也曾对哪家的俊俏公子芳心暗许，也曾在父母的庇佑下无忧无虑。
　　“买来我，又杀了我的两个女儿，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你们都该死——”柳河再也不受控制，程离双手更加用力的结印，乘黄剑受她意起，猛烈地颤动着从剑鞘之中直飞云霄，片刻之后一束光波便破雨而来，直指柳河的心口——
　　阿四疾步跑过去，挡在柳河面前：“不要杀我娘——”
　　乘黄剑在阿四的眉心之处悬停下来。
　　“道士姐姐，求求你了……不要杀我娘……”
　　程离望向阿四：“可她已经化作厉鬼，手下杀孽太重，不得往生。”
　　“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可她终归是我娘……”阿四流着眼泪，朝程离跪下磕头！
　　“求求你！不要杀她……”
　　“求求你……”
　　“她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求求你……”
　　雨越下越大，阿四的面庞之上被泥水沾染，额角之上也沁出点点猩红。
　　高庭煜的指节紧紧地揪着衣袖，他转头看向程离，而那人的面容之上似乎依然看不清情绪。
　　他想，死人……就应该去她该去的地方么……既然死了，就不要再与凡间扯上瓜葛……
　　喝几口孟婆汤，安安心心走过奈何桥，若是阴差准你在望乡台再望几眼前尘往事，你就真心实意的掉几滴泪水，祈求下辈子再投一个好胎……
　　可错啦，哪有那么多的好事落在你头上？
　　刚刚听明白了么，你这辈子杀业太重，不得往生！
　　不得往生啊……
　　是在说柳河，还是在说高庭煜自己？
　　他不明白，也不愿意深想，墨色的眸子里有化不开的忧思。
　　柳河的十指生出乌黑的指甲来，她的面庞、脖颈之处又不断有黑气环绕，下一刻，她完全的失去了神志，直接朝在她面前的阿四扑来！
　　顷刻之间，一道轻缓柔和的箫声已起，四面八方环绕，明明雨声也大，却十分清晰的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箫声低缓，寂灭之中带着寸寸柔情。
　　这便是《生》、《灭》、《引》三篇之中的《引》篇的《欲见山月》！
　　天乐师一派擅音律，传闻他们的先祖曾为真仙奏乐谱曲。其中的《引》篇，便是有沟通万物，指令众生之力！
　　周棠躲在檐角下吹响螭玉萧，萧身通体有淡淡地绿光浮现，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柳河，有连绵雨水顺着她的衣袖滑落，砸落入地。
　　只见柳河周身的黑雾渐渐褪去，一双眼睛也逐渐变得清明了起来，她呆呆的望着阿四道：“我这是怎么了……”
　　阿四欲爬起来抱着柳河：“娘——我好想你！”
　　柳河颤抖着手触摸着阿四的脸，却看见阿四的手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为什么……”
　　“咳咳……”周棠放下萧，喘了一口大气道：“因为你早就不是人了……”
　　“那我……是……”柳河虚妄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是鬼么……”
　　高庭煜轻轻点了点头。
　　“娘，我不管你是什么，你永远是我娘……你不要离开阿四——”可是她却怎么也触摸不到自己的娘亲。
　　雨渐渐的小了起来，风吹落庭院前的翩翩树叶，远方似乎透出了第一道辉光。
　　柳河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她低头想要轻轻抱着阿四，却发现自己无法接触阿四的身体。
　　“我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柳河凄惨地笑了，她记起自己是如何寻得邪术，又是如何自尽，但她心里畅快极了！
　　她杀了所有害她、辱她的男人！那些杀了她孩子的人，都要一一偿命来！
　　柳河再一次望着着阿四，却想到她们二人早已经阴阳相隔了……
　　她擦了擦眼角，只是叮嘱道：“阿四，你要乖乖的，伙房里进来了一条小蛇，你千万不要开门……”
　　因为那里是她自尽的地方，她不愿意让阿四看见。
　　柳河挤了挤眼，想要哭泣却发现早已经无泪可流。
　　阳光一点点的透入云层，雨歇风停，田野之上的野草挺立着自己的身躯，而柳河的身子却在空气中一点点消散。
　　日出，阳光落在在每一个人身上，雨后的土地带着青草的芳香，林叶之中似乎又能听见雏鸟鸣叫。
　　阿四倒吸了一口凉气：“娘亲——！”
　　她看见柳河的身躯已经渐渐明灭。
　　柳河想要为阿四擦干眼泪，但奈何自己再也无法触摸到阿四。
　　她朝着阿四道：“阿四，你永远都是娘的好女儿……”
　　“可是娘要走了，等不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了……”她望向远方的一大片山野，自己的冤仇早已解开，便多了几分释然：“往后你十六岁及笄时，也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你说柳阳萱好听么？”柳河慈祥地望着阿四，“阳下萱草，岁岁忘忧。”
　　阿四咬着下唇，忍着泪水：“好好……但娘你别走，还没教我认完字呢……”
　　“孩子……来不及了……”
　　阿四哭诉道：“不要离开我——”
　　“娘再教你一句诗……”
　　阿四点点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柳河循循开口道。
　　阿四流着眼泪跟读，只是她哭的早已经嗓音沙哑，几乎要发不出声来。但是她每念一句，泪水就汹涌而出。
　　日光如和煦的春风一样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柳河念着这首诗，她的声音在庭院中回响。
　　……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阳光若利剑一般穿过柳河的面颊、手掌，她的灵体一点点消散于在日光之下，犹如尘埃般破碎。
　　只有朔月级别的邪祟才不惧日光，可她一点也不怕，只是笑着叮嘱：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柳阳萱，记着……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好好活下去，努力加餐饭……”
　　“不要——”
　　柳河消散于尘埃之中，刹那之间，随风去了，她的怨仇，也散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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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古诗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