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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东流而去 ...

  •   程离心中不能平静,一来是前几日柳河还是活生生的人,而转眼之间就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
      五行恶术也算是修行的密法,她又是怎么学会的呢?
      “是我教予她五行恶术的方法。”许含卿淡淡道。
      周棠大惊失色:“好啊,许狗,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许含卿神色不改,眼中燃气一簇阴幽的火焰。
      “我被人抛尸于乱葬岗,若不是月娘赠予的槐枝日渐生长使我能够受得庇护,我当早就烂在了日光之下。”
      “我等啊等,终于日渐化形,能够不受外力拘役,六七十年又过去了……你们可知道,眼睁睁看着仇敌享乐安逸的样子有多痛苦么?!”
      他狠狠道:“恶人不死,难解我心头之恨……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帮凶。”
      周棠猛得睁大眼睛:“所以你教大娘学会了五行恶术来害自己!?”
      “□□凡躯想要翻天覆地,只有此法了。”他轻轻道,“手刃仇人,难道不快活吗?”
      高庭煜接道:“所以你诱我们入山洞破阵,也是为了给柳大娘留出时间,否则程离定会阻拦你。”
      许含卿淡淡笑着:“并不全是。此地本就古怪,我只不过是一箭双雕罢了。”
      阿四模糊的听懂了什么,她冲上前去:“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
      许含卿冷漠的投来一眼:“无知小儿,你又觉得你娘活着真心快活么?”
      她是不是天天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忘不了身上流着刘家的血……每一天睁开眼睛,都要被如同牲口一样的奴役……
      难道,这样活着还会比死了更难受么?
      阿四顿住,嚎啕大哭起来:“我娘怎么舍得离开我……”
      “她昨夜还在为我烧菜吃!”
      许含卿轻轻问:“她在伙房烧火做饭二十载,你说她是真心愿意的么?”
      许含卿走出院子,有一片阴云在他头上汇聚,他笑起来依旧仿若从前那个温和的教书先生,只是眼中多了几许疯狂:“我一化形,便杀了村里的阴阳先生。可怜了那婴儿塔下的尸骨怨灵,你说他手下那么多条人命,睡得着么?”
      “天不收的,我来收。”
      “今日,总该算个结局。”
      “我不知道……”阿四不能回答许含卿的话,她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串:“我只是想要和娘在一起……”
      “柳河不过是要去做她想做的事罢了。”许含卿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雾色之中,“而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那一片片白雾之中,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天空看不清颜色,隐约是黛青色的,融合着远方阴冷的鱼肚白。
      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连野狗都夹着尾巴不甘出来游荡,这是渡口村,也是人间地狱。
      程离深呼一口气,她在那山洞之中耗费了太多精气,乘黄剑现在还是一片滚烫,但是她不能停下。
      她朝着那传来呼救声的地方赶去,此刻最重要的便是找到柳河!
      程离又捏了一个剑诀,乘黄剑清鸣一声出鞘,剑光破开迷雾,如日出之光照亮大地,她的鬓边已经沁出冷汗。
      众人紧跟过去。
      ……
      雨落无声。
      许含卿立在一处屋檐下,他轻轻叩响了木门,他仔细打量着这扇门上的那一双老旧的对联,笔法朴拙流丽,行文畅意,倒是有几分文人风骨,恰似他当年。
      只是从前朱红的贴纸已经微微泛白,衬得这座老屋更显破旧。
      屋里是灰暗的,隐约有一盏灯亮着,里面传来了几声风箱样的咳嗽声,有老人颤巍巍地问道:“谁啊?”
      “是我。”他的声音如最后一颗棋子落盘,带着寒意。
      老人听到了他的声音,沉默半晌之后,突然呵呵笑了:“原来是先生啊……咳咳……”
      “您终于来了!咳咳……”老人声音沙哑,但却惊喜,是故人相逢。
      许含卿并未开门,直接传过了那窗格,只见屋内点了一盏暗灯,光线实在是幽暗,还弥漫着一股股腐朽之气。
      老人躺在床上,他得了寒病,双脚难行,鬓角花白,凹陷的眼眶之中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此刻看见来人之后,却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是您!真的是……”
      “我初见先生的时候,不过是幼稚孩童,……咳咳……如今我垂垂老矣,而您还是一如往昔……”
      是啊,他如今还是那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似乎随时都能提笔为剑,激扬文字,一身月白色的衣袍与旧屋格格不入,一如往昔般清郁。
      许含卿朝他投去了一眼,瞧见他受岁月与贫穷敲打的脸,只道:“三郎,门联上的字写得有长进。”
      老人撑着床立起上半身,他如一个孩童受到夸奖般笑了出来:“多谢先生夸奖……人生不过几十载,这字……咳咳、我已经练了六十多年了。”
      “六十年……”许含卿顿了顿,“很长么?”
      老者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起来,眼前的许含卿还是那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一身白衣,两袖轻飘,而他在人间搓磨岁月,已经不复当年模样。
      “很长啊……”老者泪水沾襟,“长得我都过完了一生……咳咳……”
      一口血洇在手绢之上,但他却像没看见似的。
      许含卿望着他,又看了看那将灭之烛,灯影摇晃:“是啊,你都要过完了一生。”
      “听闻我死之后,你娶妻生子,大半辈子平安顺遂,膝下有三个儿子,只是如今,他们都在哪呢?”
      “我教你临的魏碑,不知如今还在么?”
      老人胸腔之中似乎被猛得灌了一口气,他十分激动的说道:“妻子早逝,吾儿不孝,我老后得了腿疾,无人赡养,只得一人居于陋屋……”
      “咳咳……咳咳……”他摇着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我都明白……”
      泪水填满他脸上衰老的沟壑,他道:“先生,我对不起你……”
      “六十年了,再一次同您相遇,竟然已是这番境地。”
      许含卿冷淡的笑了:“世人无怪乎如此,你也不例外。”
      “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找你?”
      老者严重泪花闪烁,呼吸之间能看见嶙峋的锁骨凹陷。
      他语气激动:“先生,我对你有愧!这么多年,您终于肯来见我一面了!”
      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擦了擦泪:“那时候我既不敢来见您一面,也不敢来救您……咳咳……”
      “那时候,你已在我门下读了四年学。但心性却与旁人无异,既没有君子风骨,也丧了文人傲气。”许含卿又莞尔一笑,“不过人情似纸张张薄,你也没错。只可惜你也没猜到吧,最后倒是我熬死了他们。”
      他声音淡淡的,语气里有几分寂寥:
      “只是找了他们这么久,竟无一人告诉我月娘的下落。”
      “谁又知道她的下落呢?她早就顺着水路逃了出去,外面是大好天地,多好。”
      许含卿似乎觉得无趣,哂笑道:“三郎,你说这便叫做圆满罢?”
      圆满?这便是圆满么?死的死,逃的逃。
      “可是……三郎,她为何不回来看我一眼?”他对着故人不由得恨恨说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不甘心。”
      甘心,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从前亦或是追寻爱情还是反对恶行,但是自己却白白的搭上了一条命,明明说好一起走,为何她逃出去以后也不回来看自己一眼……
      是啊,你不敢回来。
      名为三郎的老人呆呆的望着他,眼角又滑落一滴泪,他垂下头,挣扎着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他的双腿枯瘦如竹杆,皮松散得挂在骨头之上。
      他亦步亦趋走至许含卿面前,在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跪下——
      他低垂着头,整个人蒙上一层阴翳,紧紧皱着眉头:“月姐她……她不是不肯来看您,是她……”
      “是她早就死了啊……”刘顾猛烈地哭了起来,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浑浊,“她没有翻过云纹山……咳咳……”
      “她……咳咳……又怎么能回来看您呢?”
      心底仿若有什么裂开似的,许含卿微微侧过身,并不相信,笑容未曾散去,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早就死了……”刘顾的嗓音越来越低沉,犹如将死之人,“天不亮的时辰,她便被山脚的猎户抓住,村里人将她抓住乱棍打死,血流了一地……
      “尸身抛入江中……咳咳……东流而去!”
      怪不得那些人不愿意告诉许含卿秦月的去向,只怕是他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将自己害得更惨。
      许含卿如坠冰窖,一下子几乎要失去了神志,手指关节发红,眼中升起薄薄的雾气,一双眉轻轻地皱着:“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他仿佛回过神来,后退两步,无措地张望:“怎么会呢……”
      “您别怪月姐姐,她这辈子都不曾活着走出云纹山……”
      她这一辈子都不曾活着走出云纹山,尸身顺着江水东流而去,也算是看了一遭世间,只是她早已没了全尸,又怎么回来看呢?
      你被从前的乡邻活活打死抛尸乱葬岗下,纵然前几日他们还敬你这教书先生。
      你的魂灵日夜飘荡束缚在云纹山乱葬岗里,昔年你教过的弟子,竟无一人敢为你收尸。
      那破烂的草席一卷,你就躺在无人敢至的乱葬岗里,眼睁睁看自己的尸骨忍受日晒风吹,虫咬蚁蛀,腐肉一点点烂掉,露出嶙峋的白骨,只能亲眼瞧自己因为爱怨化作邪祟,永不超生。
      你化作邪祟的这几十年里,一边盼着秦月能飞出这罗网天地,一边又暗自恨她竟然从不回头看自己一眼。
      杀你的人在外面作恶,子孙满堂,只有你……
      只有你因爱恨守着一生,日夜在云纹山徘徊,不肯散去。
      你在乱葬岗恨了秦月几十年,可原来,到头来……竟是谁也未曾活着离去。
      天地罗网,众生为雀,谁都逃不出这里。
      “我不信!她一定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才不愿意来看我!”
      “我才不相信,她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死了。”许含卿轻轻笑起来,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划过:“从前她上山采药都能从狼爪下逃生,她才不容易死…”
      秦月若是死了,是不是,他的一切坚持一切怨恨,皆应当化作一场空?在渡口化作邪祟,也是因爱恨嗔痴迷了眼睛…
      他不信。
      许含卿伫立着,面色冷毅犹如千年屹立的石像,可下一瞬间却又癫狂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找不到她……”
      “原来她,早就顺着水路走了啊…哈哈…”
      他猖狂大笑,却不知道在笑谁。
      刹那间狂风大作,吹得刘顾的陋窗拍得啪啪作响,纸糊的窗户破了动,飘起来像冬日的漫天雪花。
      半柱香后,许含卿垂了垂眸子,怜悯地望着刘顾:“你老了,我不杀你。今日一见,兴许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人生苦短。”
      他还记着从前的一份师生恩情。
      不过纵使他不动手,刘顾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刘顾已经太老了,老到两鬓斑白,牙齿几乎要掉光,风烛残年,每一日都在死神爪下逃生。
      木门顺应着打开,一道风灌进来,将那残烛吹灭,他最后看了一眼刘顾,便欲转身离去。
      刘顾努力睁着眼睛辨析他的身影,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弯腰叩首,薄薄的脊骨弯曲下来时甚至能瞧见微凸的脊柱,头顶上只剩下花白而松散的发。
      他像是用尽毕生力气似的,声音从胸膛之中震发而出,气势如龙,洪武有力:
      “一拜——谢恩师,传道授业……咳咳……”
      一滴血顺着他的下颚流淌,轻轻绽落于地。
      “二拜——为弟子,启窍生智。”
      “咳咳……”,刘顾忍着痛苦还在开口,一张脸惨败若雪,“三拜……三拜……”
      他笑着,却也痴痴流着泪,突然一口血雾喷洒于阴冷的石板之上,犹如点点盛开的梅花。
      “三拜……三拜我刘顾,六十年来……深恩负尽……”
      最后一句,他已经没了力气,像是被人抽取脊骨一般失去力气轰得倒塌在地上,唇齿之间尽是血迹:“恭送……恩师……”
      许含卿还未走远,心中一沉,但却也并未回头望,只是停下脚步顿了顿,微微侧过身道:
      “好——”
      这一声很轻,但是刘顾却听见了,他轻轻勾起唇角,如愿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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