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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个隐瞒了二十年的谎言 ...

  •   第一次爆吵杀伤力极大。陈成和柳萍的冷战持续了两个月之久。
      两个月的时间,两人都对婚姻进行了严肃而认真地思考。陈成觉得,他和柳萍的感情已经无药可救了。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只是在婚礼布场的时候,因为凌晨才回来怕惊扰孩子,他们才会在一块凑合一晚。那一晚,更多的时候,是谁也碰不见谁。没等柳萍回来或柳萍刚回来,陈成就要起床出发去拍新娘化妆了。过了那晚,陈小果就会跟妈妈睡在一起。十几年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夫妻感情的升华。
      做婚礼的八年里,他们的争吵不断升级。虽然那时候的争吵还多是累急眼之后的情绪失控,但是吵多了,感情的裂痕在不知不觉中就出现了,裂痕有了,自然也就没原来那么亲了。不做婚礼之后,两人都伤痕累累,心情低落,神经异常脆弱,总觉得生活过得不如意,而且分歧越来越多,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会呛呛起来。最近两年,两人的沟通越来越少。有时候在房子里待上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两人都感觉对方越来越陌生。这次吵架,就是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的负面情绪的集中爆发。
      永远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从不做换位思考;永远觉得对方做得不对,拿自己的道德标准评判对方的行为,这是两人吵架越来越多、感情越来越淡的主要原因。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为什么不怎么怎么样”“你完全可以怎么怎么样”“我凭什么怎么怎么样”“行,算你狠”“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好像两人刚刚认识,刚刚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怨恨和委屈一泄如注。
      比如在婆媳关系的处理上,陈成是农村家庭,柳萍是城市家庭,陈成觉得柳萍更应该做出高姿态。他觉得自己娶的媳妇应该是聪明伶俐、大度体贴,能跟婆婆和谐相处,把家庭氛围营造得其乐融融。而实际上呢,柳萍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他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没有格局、嫉妒心强、丝毫不懂自己老公的小女人。
      柳萍则觉得,自己下嫁农村家庭,老太太不但没有对她这个城里的儿媳妇高看一眼,处处哄着捧着,反而以“婆婆”的身份自居,经常在规矩和礼节上指指点点。当儿子的还跟着起哄,她有一种被孤立、被打压、没人疼爱的失落感。她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嫁给陈成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两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想各自的委屈,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再也没有交集。这次大吵之后陈成终于认识到,他们根本不般配。
      “不般配”这个词在陈成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惊。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隐隐的痛,直到今天也不曾释怀。那个痛源于一个谎言,一个为了“般配”而不得不编织的谎言,一个为了促成婚姻而放下自尊、至今仍让他感到耻辱的谎言。
      回到二十年前,说说那段美好中夹杂着不堪的过往吧。
      1998年,柳萍和陈成大学毕业。两人是同班同学,在校期间一不小心谈起了恋爱。他们对彼此都不是一见倾心,阴差阳错,聊着聊着就擦出了火花。毕业后,陈成没有回衡州农村,而是考进了东垣电视台,成为合同工。柳萍回了老家赵都,托关系分配到了赵都电视台,有了事业编。像他们这种情况,在大多数人看来毕业就是分手,几乎没有可能再走到一起。
      柳萍在赵都不停地相亲,陈成在东垣逐渐地死心。眼看就要无疾而终的异地恋情,却因柳萍父亲的去世出现了转机。父亲在临终前劝告母亲,如果柳萍和陈成真心相爱,就不要再阻拦了。母亲点头应允。原来,因为屡屡相亲不成,父母又逼迫得太紧,柳萍一气之下,终于鼓起勇气说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人在东垣电视台上班。母亲一听不在一座城市,断然拒绝。没想到父亲在弥留之际为柳萍求了情。
      毕业三年后,柳萍在赵都电视台办理了停薪留职,义无反顾地来了东垣。
      之所以母亲能同意女儿离开自己远嫁他乡,不光是因为尊重了父亲的遗愿,还因为柳萍撒了一个谎:陈成也是城市家庭的孩子,他的父母在衡州市一家国企上班。
      柳萍的这句谎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她知道母亲即使同意她嫁到东垣,也根本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农村家庭。尽管她们家也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但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往高里攀?最起码门当户对才行。
      促使柳萍离开赵都的原因,除了陈成之外,还有那个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的家庭。父母干了一辈子仗,她和姐姐从小在母亲的棍棒下长大,性格暴戾的母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还经常对她拳脚相加。她在那个家庭里感觉不到温暖,没有一点儿留恋,只想逃离。再加上东垣是比赵都强太多的省会城市,奔向东垣也是奔赴自己的未来。
      柳萍的一句谎言为自己摆脱了束缚,但却给陈成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陈成是农民的儿子,他要想娶到城里的媳妇,就得变成“工人的儿子”。撒这种弥天大谎,非常人所能为。处于热恋中的陈成犹豫过、挣扎过,也表示过难以接受。但柳萍告诉他,不这么干,他就甭想娶她。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将来他发达了,再说出实情,到时候时移世易,生米已煮成熟饭,谁还能怎么着你?
      陈成有些被说动了。
      他觉得他和柳萍之间也不是天上和地下的差别。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陈成在省会电视台工作,柳萍家不过是五线城市里最普通的工人家庭。陈成家说是农村,也不是那种偏僻的山村,而是一个通火车、有高速的平原小镇。陈成的三舅,还是镇中的一名有编制的人民教师。
      这不是一个公主嫁给土鳖的故事。陈成只需要把自己的家庭情况稍稍粉饰那么一下下,美满的姻缘马上就能成为现实。
      在那个爱情比天大的年龄,陈成选择了妥协。最后,在柳萍的巧妙“布局”下,两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柳萍“布局”的核心关键词就是:把谎言进行到底。
      一想到这儿,陈成脸一热,心里仍然有一种不敢抬头见人的羞臊感。
      其实,柳萍哪有什么巧妙布局,她能做的,就是在相亲、提亲过程中,提醒她的母亲不要问太多。然后就是让陈成要当着未来丈母娘的面厚颜无耻地说瞎话。不但陈成要撒谎,在两家父母见面时,陈成的母亲也得配合着撒谎。
      自己厚颜无耻受点委屈也就算了,还要让老人承受这种压力,说实话,陈成当时是有过退缩的念头的。但一想到,不这样做,他就得不到这个女人,就不可能跟柳萍走进婚姻的殿堂,他那高高扬起的自尊立马就软塌了。一句瞎话,不当吃不当喝,说了就能娶上媳妇,不说就会永别。陈成掂量来掂量去,最终觉得说句瞎话也没什么。一个农村的穷小子,哪有资格讲什么尊严?尊严值多少钱?为了爱情,一切皆可委曲求全。
      实际上,老人的工作也没有太难做。准确地说,根本没费劲儿。因为老人更知道在农村给儿子娶个媳妇有多不容易。现在有个城里的姑娘愿意嫁,还不需要太多嫁妆,只需要撒个谎,那有什么不可以?忍辱偷生是穷人的必备技能。
      提亲、办婚礼是两个最难过的关隘。
      在柳萍的把控下,陈成性格软懦又不善言谈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强势能干的母亲冲在了前面。提亲时,柳萍已没有了父亲,男方也只有母亲出面,从情理上特别能说得过去。陈成把 “自己是工人家庭”的瞎话告诉了母亲,提醒母亲见面时,对方要问及工作,只需“哼、哈”即可,万不可展开详说。母亲脸一红,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之前陈成带柳萍已经回过衡州农村,母亲对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
      提亲那天的场景,陈成永远忘不了。
      他提前给母亲置办了一身衣服,还把母亲带到美发店简单弄了弄头发。那是2002年年底的某个周六,一大早,陈成和母亲从东垣坐上火车,上午十点赶到了赵都,然后打车直奔某机械厂宿舍。
      一路上,母子俩心里都非常忐忑。当走进那个老旧小区,迈进那黑乎乎的楼道,两人似乎一下又没那么紧张了。
      柳萍开门,柳萍的母亲站在门口笑呵呵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陈成的母亲非常有底气地喊了一声“嫂子好”,然后就被让进了屋内。两位老人异常客气,热情地握手抓胳膊,互相打量着对方。坐下寒暄几句之后,就出现了无话可说的局面,大家都进入了没话找话的状态。柳萍和陈成坐在旁边,心里都嘀咕着,不知道柳妈会突然问出什么问题。
      果然,柳妈貌似关心地问陈母:“他爸身体怎么样?工作忙不忙?”
      陈母一怔,有点小慌乱地回应:“他身体挺好!没什么问题。也不忙,就是修修补补,一些碎事儿!”
      柳萍见状,急忙张嘴救场:“唉呀,妈,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就是在车间里管机械,跟你们差不多!别打听了,准备准备去酒店吧!”
      两位母亲听了呵呵地笑。
      硬仗是中午的饭局。
      中午饭柳萍的姐夫定了赵都最有档次的酒店。柳萍的姨、姨父、舅、舅妈、姐、姐夫悉数到场。陈成母子俩像过关一样,要接受这些亲戚的“面试”。陈成手里捏了一把汗,生怕母亲出了丑,受了委屈。
      豪华的包间里,一张超大的圆桌,柳妈坐在主位,陈母坐在左手。柳萍和陈成辈分最小,坐在最下方。一大家子人挨个打量着陈母。老太太多少有些局促,但毕竟在家主事,来之前又做过心理建设,所以很快就变得落落大方,非常礼貌地挨个打了招呼。
      姨是个话痨,开始打听“大哥”(陈成的父亲)做什么工作。
      柳萍和陈成一慌,忙抢着回应。
      柳萍:衡州机械厂吧?
      然后扭头看着陈成。
      陈成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补充道:衡州环卫机械厂。
      “哦,环卫机械厂!”舅妈马上接过话茬,“效益怎么样?赵都的好多厂子都不行了,都在改制呢!”
      “衡州那边还可以!”陈成接着帮忙圆场,“一个月有个三千块钱吧!”然后给母亲递了一个眼神。
      陈母脸稍稍一红,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菜,用衡州方言说:“嗯,差不多,三千块钱!”
      “姐在哪个单位?”姨问题尤其多。
      “一个单位,跟我爸同一个单位!我妈在后勤处。”陈成利用自己当记者采访多、见识广的优势,开始了脸红心跳的编织。
      ……
      回到东垣之后,母亲躲在房间里回忆白天的经历,一晚上没怎么说话。陈成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看了好半天,心里空落落的。他们家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家庭,今天算是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情。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能咬着牙坚持走下去。
      在饭桌上,柳萍亲戚们的眼神似乎发现了异样。但是柳妈没意见,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开了头就不可能再改口,陈成想想这个谎要背一辈子,心里就沉重得无以言表。
      相亲这一关过去之后,接下来就是婚礼。
      在柳萍和陈成的谋划下,2003年4月他们的婚礼在东垣举行。陈成的父亲还是没有到场,借口是还要回衡州办一场,这场就不参加了。陈成请来了当教师的舅舅,舅舅喊上了在东垣上班的几位老乡冒充男方亲友。女方代表还是柳萍的那几位至亲。好在陈成的同事,还有高中、大学的同学们加在一起摆了有七桌,现场凑齐了十桌,热热闹闹,还算说得过去。婚礼现场要比相亲那天好糊弄多了,再加上有陈成舅舅助阵,他们又在东垣贷款买了房,陈成“城市家庭”的弥天大谎,在他和柳萍的精心掩饰下成功过关。
      这之后,便是漫长岁月中细水长流的遮遮掩掩。
      柳萍的母亲在赵都,陈成的父母在衡州,陈成和柳萍工作生活在东垣。一家人分住在三座城市,地域上的距离为他们的谎言提供了天然的保护。双方母亲在陈小果满月时又见过一面,此后再无联系。
      虽然蒙混过关,但自尊心超强的陈成始终觉得有一把刀插在心口。这个谎一直隐瞒到现在,还将一直隐瞒下去。有几回闲聊时柳萍曾说,有一年春节,陈成不在场,她的姐姐,还有表弟,毫不掩饰地质问她,陈成家到底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柳萍当时脸上慌张着,嘴上仍然死不承认。陈成听完柳萍的描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
      这个谎言就像一个毒瘤,一直在提示他们“不般配”!他多么希望柳萍大大方方地跟亲戚们承认,她的老公就是农村的。然后自豪地介绍,农村没什么丢人的!现在的农村不比以前了。那样,陈成将会获得极大的解脱。
      但柳萍始终没有这么做。也许,这种“不般配”,在她心里也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和柳萍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可能幸福的种子。
      陈成不知道,在母亲心里,当年撒的那个谎对她造成的伤害有多大,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耿耿于怀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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