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算心 28 ...

  •   风沙中的血腥气息越来越重,天色灰蒙蒙间遮住了冬日里本就不多的日光,前方的探骑从飞扬尘埃中疾驰而归,回禀着在沿途郡县刺探到的情报。
      “吁——”
      随着座下白马一声嘶鸣,傅融勒紧了手中的缰绳。
      “一个活口都寻不到?”
      “回二公子,徐州近郊的郡县俱被曹军焚屠,就算有幸存的百姓,怕也早已迁逃别地了。”傅融望着前方茫茫的荒地默然良久,长吁一气后沉声吩咐到:
      “那便继续往前找,进徐州找,找到有用的线索为止。 ”
      话音未落,身后众人已然跟随着傅融策马而行,一时之间尘烟纷纷,马蹄声响彻了蛮荒四野,如同回忆中曹军退兵广陵的那个清晨——
      北风萧瑟,草木枯寂,傅融从城楼上探头往下看时,依稀还能寻见那一抹刺目的殷红。
      泪水怅然滑落,身后的陈登缄默着挥手撒下一把又一把的素白纸箔,然长风无情,只呼啸着卷逝去城楼间那飘飞如哀雪般的纸扉。
      “他答应将尸身交给你们,但后事必须从简,到底是以逆贼的名义判处的……”
      “你走吧,广陵,别再来了。”
      不等傅融开口,陈登已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对着不远处的郭嘉冷面说到:
      “广陵的事我有分寸,不需要你插手了,今日的事我要替广陵百姓谢你,可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
      斜眼望了望身后正在更替值守的军卫,郭嘉悄然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支凤羽金笄递到傅融手中,沉声说到:
      “阿蝉姑娘临行前将此物托付予我,要我代她转交给殿……转交给那人,你既来了,我想此事还是你告诉她最为妥帖。”
      愣神间傅融接过了郭嘉手中那支熟悉的金笄——殷红的流穗,冰凉的触感,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傅融,这件旧物的主人已然玉碎珠沉的事实。
      “是刚到广陵的时候,她从库房中特地挑出来送给小蝉的东西,她……一直贴身收着。”
      眉眼轻垂,酸涩与苦恨混合在泪水之中,悄然滑下傅融的面庞。
      “曹操心中早有决断,我的游说不过是多余之举,要谢……也该谢阿蝉姑娘的大义。”
      郭嘉用着少有的严肃语气对傅融与陈登说到,而他身上不再是平日那套艳色衣裳,只朴素着一身羽色布衫,神情也不复往日那般轻佻肆意,说话间眉眼中净是无奈与惋惜。
      “主公下落不明,阿蝉的后事我已经安排妥当,让她就此入土为安也算是我这个无能之辈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陈登凄然一笑,说话间再次扬撒起手中的纸箔,沉默着宣泄自己那满心的哀恸。
      郭嘉见此情形也便不再多言,傅融伸手间接过一片飘落的素箔,沉默良久后方才缓缓开口说到:
      “西凉和马氏那边得有个交代,这事不能瞒着他们,却也不能让他们肆意闹开。”
      听了傅融的话,陈登长叹一气,停下来手中的动作,茫然着眼神一字一句说到:
      “小蝉走的时候,托我代笔了书信,只说若是西凉那边找过来,便把书信交给他们。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在广陵,她要等……要等主公回来。”
      哽咽着言语,陈登终于说出了阿蝉临别时的嘱托,而就在此时,一阵清风骤然拂来,好巧不巧卷散了陈登怀中的素箔。
      那无数纸扉迎风挥散而上,悠然飞舞间引得周遭士卒为之瞩目,城中百姓见空中“素蝶”蹁跹,也都知晓这是太守正在城楼祭奠“广陵王”,一时之间哀恸声此起彼伏,如泣其亲眷,如悲其父母。
      “瞧,好多玉雪飞蝉。这是东南风,寒冬里,是不该有如此暖风的……”
      郭嘉的话在傅融脑海中久久回荡着,是啊,不该的,阿蝉不该死,你不该生死悬吊,徐州与广陵更不该遭此横祸,一切似乎都怨他太过轻敌,可一切却都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定局……
      想到此处,傅融愤恨着加快了驭马的速度,只盼着能更快一些赶到徐州找寻有关于你的线索。
      “二公子,二公子!”
      听到身后亲卫的呼唤声,傅融警惕着回过头去,却见几名侍卫指示着后方回禀到:
      “二公子你看,也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名黑衣骑兵,远远地跟踪着我们。”
      顺着亲卫所指方向,傅融果真看到一位身骑乌骊的黑甲士兵。
      “难道是里八华……都跟我过去看看!”
      熟悉的装扮不禁让傅融怀疑起那人的身份,来不及多想,傅融一声令下整队人马便都转过了方向朝着那位神秘骑兵追去。
      眼瞧着越追越近,却不料那骑兵骤然弯弓对准了傅融一行人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一支黑羽长箭疾闪而来精准落地,惊得傅融座下白马腾跃而起,一阵嘶鸣。
      “吁!慢!把箭取来!”
      拽紧手中的缰绳,傅融警惕着停下了追逐的步伐,亲卫奉命拔出那支刺入土地的箭矢,利落着交到了傅融手中。
      “是巫羽……还有暗纹……果然是里八华的人……”
      看着手中这支熟悉的利箭,傅融强忍着怒火冷笑了几声,抬手间吩咐到:
      “不用跟着我,你们在此安营扎寨,等我回来便好。”
      “不可啊,二公子这……”
      “不必多言,若戌时我还未归,你们再沿着去向找我便是,驾——”
      话音未落,傅融已然策马追随而去,亲卫们面面相觑间还想追赶上去,却不想远处骑兵再次弯弓以示警告,傅融见状只得回顾众人大声呼喊到:
      “想抗令吗!你们就在此等候!我不会有事!”
      见一众随从终于驻足不前,那黑甲骑兵方才回身向远处奔去,傅融紧随其后,尘沙飞扬间很快也消失在无尽的荒野里。
      苦寒无雪的冬日,却仿佛比大雪纷飞之时更为萧索悲戚,傅融身骑白马疾驰而过,在枯朽草甸中踏出一条突兀的道路。
      周遭衰草在风中沙沙作响,仿若那日曹军兵临广陵时士卒们威然的沉吟,眼见着前方的黑影在枯草的掩映下忽远忽近,傅融恍惚间又想起了陈登口中那日的情景——
      三军阵列,寒铁肃杀,严冬冻裂了四野的沃土,长空中却不见洒落哪怕一片飘雪。
      而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广陵城门终于轰然开启,陈登追随在亲王打扮的阿蝉身后,一路缓步朝着曹操的车驾走去。
      “蝉,是楼主的蝉,是庇护绣衣楼、庇护广陵的一片羽翼,所以,阿蝉愿意去。”
      风萧萧,临行前阿蝉的誓言仍回荡在陈登的心间,一字一句如利刃般刺痛着他满心的无可奈何,迟缓了他脚下沉重的步伐。
      而此时此刻,曹军阵列间某处车驾内,一人悄然掀开了车帘。
      无情寒风如洪流般肆意从窗口处灌入车内,凌冽之下引得郭嘉一阵咳嗽。
      “奉孝,下雪了吗。”
      郭嘉阴沉着面色,似乎并不打算回头看一看身侧的荀彧,只淡漠着语气随口说到: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既无人遁逃,又何来大雪呢?”
      觉察到郭嘉心中的动摇,荀彧却并不急于开口,只浅笑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放下手中暖身的香炉,径自沉声说到:
      “日子久了,有些故人总也是留不住的,虽说分离聚合多愁苦,可到底也算是各有归宿。奉孝,我想你最是清楚,人世此遭,生死也好,恩仇也罢,唯有坦然其来去,因果方才会轮回。”
      “因果轮回?学长说笑了,奉孝无心因果,更无心恩仇,只期盼能痛快此生,来去无牵挂罢了。”
      话音未落,不顾荀彧阻拦,郭嘉已拖着虚弱病体离开了车驾,径自往前列阵前走去。
      “咳咳……咳……”
      强忍住胸口的隐痛,郭嘉在一名近侍的搀扶下一步步往曹操的车驾方向走去,而此刻的三军阵前,双手捆缚于背的阿蝉已被陈登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广陵王,你毒害先帝,暗杀陶谦,图谋徐州,私营党羽,蛊惑百姓,勾结军匪!今日我曹操奉天子讨贼之诏来此判你,你可认!”
      话音落下,一阵沙尘恍然旋起,惊得军前战马齐声嘶鸣。
      见“广陵王”迟迟沉默不言,曹操正欲亲自上前查探,却不想一旁的陈登骤然开口答到:
      “禀司空,广陵王已知罪归降!此乃广陵王金印,请曹司空代为呈递给陛下。”
      话音未落,一身素白长衫的陈登已然跪拜在地,而他双手奉上的木匣中正是那枚雕琢玄武的广陵王金印。
      曹操驭马前行几步,居高临下着望了望低垂着面庞的阿蝉,又转头瞥了一眼那盒中的玄武金玺,冷笑间开口说到:
      “殿下,一别多年,你恐怕不曾想到过会有今日吧?如今你叛逆作乱,实乃天理不容,纵然我想放你一马,也是无计可施,殿下你便莫怪我曹某不顾昔日情义……”
      “放过,广陵。”
      阿蝉铿锵的话音骤然打断了曹操的言语,陈登担心着曹操会觉察到事有蹊跷,情急之下向前挪动几步,强忍住哽咽一字一句说到:
      “曹司空明鉴!徐州之乱广陵王死罪难逃,可如今他既愿献城归降,也肯自除爵位,还请司空能暂缓行刑,只将他押解到天子面前,听凭天子惩处!”
      “天子?出征前陛下已授我讨贼诏书,杀伐决断又何必再烦扰于他呢?今日广陵王不死,广陵城不破,又何以祭奠那徐州十数万亡魂!”
      曹操驭马停下在陈登面前,不耐烦着看了看他,继续开口说到:
      “广陵王独据绣衣楼多年,贼党众多,今日若是不灭广陵,曹某便是对不起陛下临行前对的嘱托。”
      “司空……咳……咳咳……”
      几声突兀的咳嗽声骤然打破了阵前肃杀的氛围,陈登抬眼间循声望去,却见那郭嘉在一人搀扶下正缓步朝着曹操走来。
      “咳咳……司空请听奉孝一言,当年司空奇袭袁术,救东阳和陈留于水火之中,广陵徐州乃是一衣带水之邻,经年以来,广陵一直也流传着司空的美名啊……咳咳……广陵乃是盐铁丰饶之地,如今又大兴治水屯田,粮米盛产。司空何故不留兵驻守于此,一来可囤兵积粮,以防徐州诸郡再生叛乱;二来此地盐铁惠及四海,司空亦可以此辖制各地势力啊……咳……”
      强撑住虚弱病体,郭嘉一字一句苦心劝谏着曹操,似乎是心中有所动容,曹操沉默良久后方才缓缓开口说到:
      “广陵……你便是陈登?”
      曹操突如其来的问询让陈登有些惶惑,可此时此刻来不及多想,陈登俯首间已然朗声答到:
      “在下陈登,见过曹司空。”
      “我知道你,下邳陈元龙,骄狂湖海,名重天下,是个可用之才。”
      听曹操语气中已然有了缓和之意,郭嘉与陈登终于也都松了一口气,却不想曹操勒马转身间骤然对着军阵前列的曹彰冷声吩咐到:
      “广陵数万百姓实在无辜,陛下一向宽厚仁慈,念在广陵王主动归降,今日便免了广陵焚灭之罚。然广陵王祸乱谋逆,实在罪无可恕,须当即刻问斩!黄须儿听令,今日你便代我之职,奉陛下诏书,取广陵王首级回许都复命!”
      “是!”
      只听一声猛呵,那曹彰已持刀下马向阿蝉走来,见曹操杀心已起,陈登匆忙间想要上前阻拦,却不想一把把寒光利刃即刻便制住了他的动作。
      “司空!司空不……!”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几滴温热鲜血喷溅在陈登苍白的脸颊之上,沉闷的声响震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神,曹彰手起刀落间,阿蝉的头颅已骤然坠地。
      “放进去吧,同金印一齐带回许都复命。”
      无尽死寂中,曹操转头望了望地上那一片的殷红,冷淡着声音一字一句与曹彰吩咐着。
      陈登微微颤动着唇齿,神情麻木间望着曹彰提起了阿蝉鲜血淋漓的头颅,飘散的长发掩盖着那道可怖的伤口,生离死别来得如此匆然,甚至于那溅在陈登面庞之上的血迹仍温热着暖意。
      原来人的魂灵是这般轻微,当阿蝉的头颅被曹彰随意放入木匣中时,陈登甚至于感知不到双手所托之物的重量。
      是麻木吗?又或者只是陈登悲戚之下的错觉——阿蝉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恍惚之间重复着她那临行前的话语,在阵阵北风席卷下,一字一句涌入到陈登的心间:
      “蝉蜕,成为掩护楼主的蝉蜕……像是那年妈妈护卫我那样,阿蝉今日,终于也可以护卫楼主,护卫绣衣楼,护卫广陵……”
      泪水悄然滑落,木匣应声而闭,陈登僵持着身姿跪在原地,直到曹操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畔,方才如梦初醒般仰头望去。
      “传本司空亲令,陈登献贼有功,自今日起便封为广陵太守!绣衣楼私藏谋逆叛贼,按天子诏须焚灭毁尽!陈太守,此事我便交由你来办,你……可有异议?”
      “在下……在下定不负司空所托,请司空……放心……”
      悲悯的笑容浮现于陈登苍白的面容之上,怅然若失之际,陈登已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亲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回到的广陵,又是如何含着泪燃火焚灭的绣衣楼。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一场滔天烈焰,也终于绝灭于另一场无情大火。
      浓烟扶摇而上,昔日故人往来的廊庭院篱,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一捧破碎焦土。
      见绣衣楼已然不复存在,曹操也不再为难,只威然号令间撤去了围困广陵的军阵,径自带兵往许都方向行去。
      风移影动,一朵雪花自长空飘然而逝,荀彧掀起车帘,默然间望了望空中零星散落的碎雪,眼波微动间自言自语说到:
      “神佛也好,宿命也好,都只是人世无常因果罢了,因是谁的,果自然也是谁的,无人抢得走,无人逃得开……”
      衰草连天,白马孤人,往事如破碎琉瓦,一寸寸掩蔽进冬日的颓败中去,远处的黑影依旧若隐若现,而迷途的答案却终究茫然天际。

      continue.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