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齐物

55、女儿们

　　“那场梦之后，小七送来了我儿子的遗物，是几册他最常翻看的志怪故事。我日日夜夜地翻着那两册书，却看不懂里面的意思，我识字很少。小七那时候还小，也读不懂这些故事，她说老虎兔子是不会和人说话的。直到小二哥娶了小绯进门，小绯最爱看这些东西，所以她找到我这里来，之后只要有空就给我读那些小故事。”红姑停下来喝了口水，“你知道吗，小绯很像我的孩子，他们一样的乖巧懂事。”

　　毛小桃问：“那些册子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红姑摇摇头，道：“册子我全部送给了小绯，你要是想看，怕得去找小二哥问问了。”

　　“不用找了。”四少夫人突然出声道：“二嫂一去，大娘不许家里留下她的任何东西。况且，二哥那时候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即便他有心想留下些什么，怕也无力做到。”

　　红姑没有说话。

　　四少夫人又说：“其实人都去了，留个念想的东西，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小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几道混杂的声音在喊四少夫人。

　　红姑浑身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喃喃道：“敲门声带来坏消息，从来如此，从来如此……”

　　毛小桃和四少夫人视线相对，四少夫人道：“我和灵儿过来从不敲门……我下去看看吧。”说着她离开窗边，将一手的栗子壳扔进火盆中。

　　火苗腾地窜起，毛小桃听到她急奔下楼的声音，接着是争相冒出来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然后是脚步渐远的声音。

　　小石头没有一起来，也没有人上来叫我，毛小桃心想，应该不是又出了什么怪事。

　　“我名字叫红棉。”红姑突然说道，“小绯曾经说过，南方有红棉树，开花的时候一树火红。可惜我没有见过。”

　　“红棉喜热，在北地无法生存……”毛小桃蓦地住了口。

　　“像我一样。”红姑发出轻笑，她问：“南方人会喜欢男孩多过女孩吗？”

　　“有人会。”毛小桃告诉她，“就跟有人偏爱更漂亮、更健康或者更聪明的孩子一样，有人偏爱男孩。人们有自己的喜好。”

　　大概这不是红姑期待的回答，所以她不接话，她前倾着身子去拿椅子上放着的糕点，小口地咬着，缓慢地吞咽。

　　她说：“这点心是小绯想出来的，做法复杂。那时候她总会找各种事情来做，试图分散我的精力，她说悲伤是没有底的井，如果不用力往上游，人会淹死在井里。她这么劝我，自己却没能做到。”

　　“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毛小桃问得有些犹豫，这里的故事全都结局不好，她有点害怕往下听。

　　“曾经，她有过两个女儿。第一个长到三岁的时候淹死在了女儿湖中，第二个夭折时还没有满周岁。”红姑苦涩地长叹，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惋惜。

　　她说：“两个女娃都长得惊人的漂亮，小巧的鼻子嘴巴，眼睛是圆圆的，双眼皮又宽又深，第二个小丫头一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那几年中，小绯经常带着女儿来看我，头一个女儿小名叫芊芊，芊芊是个乖巧的女孩儿，每次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老虎的背上听我们说话。下雪的日子里，她把自己裹成个团子，坐在炭火前伸出一双小手烤火，一暖和了就来给我焐手。”

　　红姑揉搓着细瘦的双手，嘴角挂起爱怜的微笑，脸颊上成串的泪珠滚落下来。

　　“芊芊离开以后，小绯很长时间没有露出过笑容。又过了三年，她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小绯抱着她来看我，小丫头爱笑，稍微逗逗她就笑上一阵子，像是要把她娘几年没有过的笑全给补上似的。多好的孩子啊，还没能学会叫娘呢……

　　“小绯最后一次来见我，她站在那扇窗前，没有梳髻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背。窗外的风始终不停，我看到许多白发从她的后背飘起来，像女儿湖上翻起的波浪。

　　“小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知道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在那口悲伤的井里，她放弃了挣扎。她是我最心疼的孩子，所以挽留的话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当天夜里，月光明亮，湖底那道轻柔的哭声意外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站在小绯站过的地方望着那片湖，我看到一艘木船慢悠悠地飘向湖心，小绯如白日一般披散着头发，她侧着身子坐在船头，左手伸入水中，好像在跟谁牵手。长长的头发垂到湖面，逐渐沉没，发丝与波浪慢慢地融合成一体，只有空荡荡的木船在湖面上，飘啊飘着。”

　　毛小桃望着红姑，但对方已不再流泪，只是神色泰然地盯着炭火，仿佛炭火中有她向往的世界和思念的故人。毛小桃别过头，艰难地开口问道：“孩子们，出了什么事？”

　　“孩子们……小二哥后来娶的媳妇儿连着生了三个儿子，都说老大憨些，不如另外两个活泼机灵，小七闲谈时几次提过她娘不怎么疼爱长孙……我经常想，一个孩子到底得具备多少特征，才足够被人全心全意地喜爱……”红姑木然自语。

　　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回忆起往事，“小绯的两个女儿，是那样的招人疼爱，尤其芊芊，她对什么都好奇，看到院子里的花也’哇’，看到过路的行人也’哇’，还会说许多话逗人开心。那两年，下人们成日挂在嘴巴上的名儿就是芊芊小姐，昨儿芊芊小姐和谁一块儿去摘花，今儿芊芊小姐跟谁分享了两块糖，他们说老爷喜欢这孙女儿喜欢得是恨不得整天抱着不撒手，又说全家上下只有老太爷和夫人跟这孩子不亲，而夫人更是从来不伸手抱她……小绯没能提前了解北地的传统，等到有人向她讲述这个传统时，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毛小桃摸着被风吹得冰凉的耳垂不敢说话，她似乎能够想象出这个故事的结局在哪里，但她不忍心去想其中的过程。

　　“我最后悔的，是没能抢在夫人前头告诉小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有着整个海内大陆最可怕的传统。我以为她早知道，我以为有更亲近的人会保护她跟孩子。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值得被指望……

　　“夫人告诉小绯芊芊是意外落水，小绯不相信，她告诉我说如果夫人没有抱着芊芊僵硬的小身子说出这些话，她可能会信，但夫人抱着芊芊，这事便不对。

　　“她们婆媳之后的几年，几乎不说话。

　　“第二个女儿，小绯照顾得极小心，她不再愿意别人碰她的孩子，她甚至不再感谢别人喜欢她的孩子。她害怕，她处处防备，防备到心力交瘁。

　　“直到那个冬日，她的父亲突然来到乌有，她要陪父亲出门拜会老友，孩子在睡觉，小绯身上那根紧绷数月的弦不知为何松了下来，她没舍得叫醒睡梦中的孩子。

　　“孩子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道冬日的女儿湖和这样的家庭，哪一个更冷……”

　　毛小桃望向窗外，默默道：“婴儿不会自己跑到湖里去。”

　　“银子给婴儿插上了翅膀。有个丫鬟主动承认下一切，她说二少爷轻薄于她，而二少奶奶诸事不问全不管她的委屈，她便存心报复。小绯已经绝望，她甚至连探求真相的心都没有，她只想陪孩子一起离开。”

　　毛小桃久久无法平定心神，她从来都以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猛兽便是恶鬼，原来最可怕的竟然是人，甚至还会是最亲的家人。

　　可是，为什么红姑要将这些故事将给她听？没容她多想，红姑自行解释起来。

　　“想必你好奇我说这些旧事的原因，”红姑道，“我父亲……老太爷从出事到去世那几日，我夜夜听见小绯的歌声，歌声轻轻柔柔，如她往日唱歌哄芊芊睡觉一般。夫人去世那日，也是如此……后来我同小四嫂提过这事，小四嫂说会不会是小绯回来报仇索命……小绯生性善良，我想不会是她所为。况且她已经离开这么多年……只是，倘若长老最后发现此事确与小绯有关联，还望您届时能够念及她的悲苦，手下留情。”

　　听到此，毛小桃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红姑。

　　红姑没有回避，她十分坦率地迎上了毛小桃的视线。

　　毛小桃轻轻点头，许诺道：“红姑今日所言，小桃全都记下了。”

　　直到福叔来请毛小桃去用午膳，四少夫人也没回来。红姑仍是坐在原处未动，面前的炭火逐渐变弱似将燃尽。

　　窗户打开着，窗外吹进来的寒风不知不觉间吹散了满室蕙草的药香。

　　毛小桃辞别红姑下楼，福叔正等在楼外。福叔见毛小桃不言不语神色中还有几分凝重，不禁心头一凛，想出声说些什么却只化成一声长叹。

　　大概是因为毛小桃救了这家的四少爷，还找到了作怪的源头，因而福叔今日看起来和善许多。

　　两人刚弯出木楼前的小回廊，毛小桃突然问道：“福叔，你家二少爷和二少夫人的感情如何？”

　　未等福叔回答，她又追问一句：“不是和现在这位，我是说先一位，俞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