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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娟眉绕山 ...

  •   一袭宫装的双髻少女敛目低眉,高擎手中的铜盆,供矮榻上的太后盥手。待用绢帕拭净水珠,太后闲闲抬眉,问跪在地上谢恩的女子:“那么,青奴予了你什么位份?”

      “大王特赐妾五品孺人。”明音这样答。

      太后很满意,两个宫人从外进来,将手中所托之物呈与她过目。太后看罢略一颔首,复道:“孺人的例赏不算丰厚,我这儿再给你添一份。”上下打量明音的衣着,笑,“女官服色固然轻便,却也欠缺了女子应有的柔美,记得去尚服局另做几身衣裳,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昔,也该打扮起来了。”

      明音举手加额行大礼,朗声道:“妾代大王,拜谢殿下玉成之恩。”

      待她起身,宫人上前,将赏赐交到她手中,一件份量颇足的紫檀奁盒,一盘绒花头戴。明音再次言谢,捧着赏赐退行而出。行于西殿廊时,只听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侧首回顾,几个与她相熟的内人躲在一扇半开的红漆格子窗后,招手让她过去。

      内人们似乎是有备而来,明音甫一靠近,便被门后好几双手拉了进去,接着关窗闭门一气呵成,将明音团团围住,贺她进秩之喜。

      她们一口一个“韦娘子”,说得明音有些心虚,勉力笑着向众人一一道谢。

      谢内人满目歆羡地望着她,打趣道:“你如今算是咱们这群人里最有出息的了,往后还请多多提携才是。”靠近明音压声耳语,“倘或哪位大王宫中有空缺,可要记得举荐我过去呀。”

      虽然明音不懂做了王侯姬妾和出人头地有何关系,也并不认为一个孺人有调派宫人的能耐,却还是笑着应下:“一定。”

      这些内人大多自幼入宫,未经人事的少女,因为鲜少接触到齐全的男子,对所谓的男欢女爱有着强烈的好奇。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内人趁机向众人请教:“话说……侍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韦姐姐和六大王睡在一处,盖一床被子,盖着盖着,肚子里慢慢就会长出小大王吗?”

      她的问题,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年长者只是暧昧微笑,道:“我们哪里知道呢?去问你韦姐姐,在被子里和六王忙活些什么,怎么弄出个孩子来的!”

      然而这小内人实在单纯,果真希冀地看着明音,等她答疑解惑。白缬忍不住一戳她脑门,笑啐胡闹:“小孩儿家家的,整日不学好,瞎琢磨什么呢!”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揶揄,明音两腮飞红,忙将托盘推出去,岔开这个话题:“殿下赏了好多绒花,我一个人用不上这么多,好好的头面,闲置了多可惜。你们要是喜欢,就拿去罢。”

      众人凑上前看,只见盘中花团锦簇,各色绒花做工精美,花瓣沿边缀有珍珠,金箔,翠玉,珍奢不菲。因太过贵重,内人们反倒犹豫着,不肯领受了。

      白缬上前拿起一朵海棠,笑道:“同她客气什么!你们不要,我可全拿走了。”

      有人在前面做表率,内人们亦不再拘礼,欢欢喜喜挑了各自喜欢的,跑到妆镜前争相比对探看,不时嬉笑着互相调侃。

      白缬将方才挑中的海棠花簪于明音的幞头上,又牵了她的手,引她去另一端清净处坐下,问她:“六大王对你好吗?”

      回想起他昨夜的宽宥,明音很认真地颔首:“大王很好,和一般的男子不同。”

      谁知白缬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你可是糊涂了,你又没跟过别的男子,怎么知道谁是一般好,谁又是二般好……”

      原来她说的“好”,不是指的为人资品,明音大窘,扭身作羞恼状,不再理她。

      白缬“哎呀”一声,一把抱住明音的胳膊,引她转过来,笑道:“我说真的呢,六大王对你好不好?”

      明音依然是那句话,说完眉间却有愁色,道:“只是,我竟有些怕他……”怕那双含情的眉目,怕他靠过来吻她,欸,要是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没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就好了。

      白缬不知内情,只当她与六王房事失和,便拿一则旧事来开导她:“你还记得咱们在尚服局学艺时,因手脚笨,被嬷嬷罚跪的那个王内人吗?”明音凝眉细忖,发觉确有其人,遂点头,白缬又道,“当年她被派至三王宫中侍奉,不久后便被三王瞧上。一次侍寝之后她找到我,怯怯说:‘白姐姐,三大王对我又摸又掐,弄得我满身淤青,好痛。’,我当即就笑她:‘咱们小时候日日被掖庭的阿姨责打,小臂粗的棍子敲在身上,连声都不敢吭,敢哭出来又是一棍,如今怎么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了?’。嗐,男儿有时莽撞了些,是因为他满心恋慕着你,情难自抑才会不知轻重,往后慢慢就好了。再说,六王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明音似懂非懂地点头,相比自己的境况,此时她更关心王内人,遂问:“那之后呢?她过得好吗?”

      “那是自然。”白缬极为笃定,“王内人儿女双全,随郎君远赴藩国,游历大好河山,堪比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好在结局圆满,明音由衷地替王内人高兴,能够得遇良人,挣脱高墙深宫的束缚,远走高飞。

      小姐妹叙谈许久,将近分别时,白缬倚着明音肩膀,不舍道:“你走后,我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每日除了做事便是发呆,遇上好顽的,也不知道同谁说,只能憋在心底,简直要把我憋坏了。”说着牵起明音的手,细细审视,那十指略显浮肿,却未见皲裂,问,“你手上的冻疮,今年没有复发罢?你现在是主子,不必亲力亲为,那些杂活儿就交给底下小宫女做,且得把这双手好好养着,不说旁的,六大王等着你给他红袖添香呢。”

      明音听得鼻尖泛酸,白缬于她,就如同胞的亲姐姐一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因勋国公叛逃为人不齿,明音初来含象殿时受父所累,备受旁人轻蔑。那时她跟人学规矩,调理她的内人很不喜欢她,对她冷眼相对,动辄打骂。别的小宫女也不待见她,以捉弄她为乐。明音在宫中举目无亲,受了欺负也无处申告,唯有忍气吞声,悄然垂泪。而白缬总会在这时候伸以援手,为她出头。

      白缬年长她四岁,和明音不同,她性子爽利,甚至有些泼辣。她将欺凌明音的人堵在宫墙一角,揎拳捋袖,软硬兼施,好生胁迫了一回。那些原本飞扬跋扈的人从此惧于她的淫威,再见明音时,竟如老鼠见猫般,逃得飞快。

      至于手上的冻疮,则是明音在掖庭服役时长的,一直没能养好。有一年冬冻疮恶化,明音十指肿大,痛痒无比,连捉筷子都成了问题。白缬听说三品及以上女官的节俸中有一种叫芙蓉膏的玩意儿,治疗冻疮有奇效,便趁着上元节众人外出观灯,无人值守的时候,独自潜入女官房中,用妆刀撬了一小块带给明音。

      可惜芙蓉膏的疗效并不如传闻中的那样神乎其神,明音抹了几回却未见好,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却延续到了现在,直至今日,她们仍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她本来热泪盈睫,在听了白缬最后一句话后不由忍俊不禁,两滴珠泪随着抖动的双肩跃落衣衫。一壁揩泪,一壁玩笑道:“要不,我向六大王引荐你,请他纳你为妾,这样一来咱们又可以长久作伴了。”

      结果白缬摇头不迭,嫌弃地撇嘴:“我可不来你们中间横插一脚。”

      明音失笑,想起白缬曾与董氏有过交集,便留心打探:“姐姐可知,六王宫中的那位董典饰是哪里人士?何时入宫,家中还有谁?”

      白缬道:“她入宫在你之前,比我晚两年,听掖庭的老人说,她老家在湖州,至于旁的,我从未见她提起。”

      董氏虽被逐出宫外,可她的宫籍仍然会封档留存。这些消息在宫籍上记载详尽,凭六王的手段,查起来应当不难。明音便追问她在禁中与谁交好,与谁来往密切。白缬道:“她性子孤僻,常常独来独往,与谁都交情泛泛,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然后奇怪地睇住她,“你怎么问起她来了?”

      明音抿唇一笑,但说好奇,怕白缬起疑,便让她着意自己手中的紫檀奁盒,道:“我忖了下,盒子重量不大对,里面应该装了东西。”说罢打开,果见其中堆金积玉,竟是满满一盒的琳琅钗环。

      白缬举起一只赤金短钗对着光源看,钗头錾雕了龙凤花纹,工艺复杂,制式贵重,宫中女眷通常只有两后才有资格使用,想来这些都是太后从自己的妆奁里挑出来的。

      “果然是天下第一家,纵观整个长安,殿下这份爱屋及乌之情也算首屈一指啊!”白缬赞叹不已。

      “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在白缬的熠熠眸光中,明音将妆盒放在她膝上,笑道,“喏,这里还有,请姐姐随意挑选。”

      之后回到明义殿,明音向内侍打听了六王去处,便直去了南边的书斋。

      李崇符立于案后,展托着一部《九成宫醴泉铭》碑文的拓帖品读。案头点了一炉沉水,明音悄然入内,隔着缥缈的轻烟薄雾,唯见执卷的一双手,和被卷副遮挡的,隐隐若现的冠发。

      她轻声向他回禀:“董氏行事缜密,从不落人口舌。不过,她在来明义殿之前,曾在后宫衹奉过几位娘子,那几位娘子品阶不俗,且都生养过皇子……倘若要追查,恐怕得从此处着手。”

      董氏的用意可谓昭然若揭,如果巫蛊案构陷成功,非但六王前途尽毁,作为六王生母的中宫也势必会遭受牵连,母子俩轻则失宠,重则性命堪忧。也许少了一个晋王不算什么,可少了一位皇后,多少嫔妃趋之若鹜的后位空悬出来,那些原本见不得光的欲望,也能够大方示人,能够各凭本事,正大光明地争夺了。

      本以为李崇符会紧咬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可他的话却大出明音意料。

      “董氏受命于谁,已经没有探讨的必要了。”他将帖子收卷起来,准备临字。明音心领神会,趋步走到他身边,俯身拿起镇尺抚压宣纸,以便他稍后书写。

      虽然很好奇这句话背后的缘由,可如履薄冰的宫廷生涯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的性格,职责之外的事绝不探听,所以,她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李崇符频频转顾她,她却始终低头,不发一语,冷漠得就像暴雨天躲在出檐下的□□,拿木棍戳一下,蹦一下,戳一下,蹦一下……可谁让他喜欢眼前这只□□呢?将帖子一股脑塞进画筒里,他有些置气地说:“我把她杀了。”

      明音心下一惊,依然不语。强作镇定放下镇尺,又面不改色地磨墨,最后放下墨条,以四字评价他的做法:“大王英明。”

      如此缜密周详的谋略,岂是英明二字就能概述的?她就不能多说些好听的,让他得意得意吗?李崇符小声嘟囔,像个深闺怨妇似的斤斤计较了好一通,然后又勉强说服自己,罢了罢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墨都给你磨好了,那就好好练字罢!

      他提笔汲墨,悬腕落笔的动作缓而稳,声音也很慢:“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想让阿娘从后位上摔下来……这回让我侥幸躲过一劫,那人又怎会甘心呢?董氏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谁又知道我身边有没有安插别的细作。你留在我身边,要做的事不难,管束宫人,守好门户,助我肃清内外,揪出幕后主使。”他似乎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示威般地哼笑一声,“越想让我死,我越不会如他的意,且行且看罢,到底是谁的手段高超,谁能笑到最后。”

      言讫停笔,审视自己写下的一行正楷——居高思坠,持满戒盈。明音悄然观之,但觉纵横跌宕,气韵萧然,笔法很是精妙,颇有欧阳学士的风范。

      忽然他一转话锋问:“今晨,大母和你说了什么?”

      明音道:“殿下说孺人的份例不多,又赏了妾一些服玩之物。”

      亲王姬妾分为孺人和媵妾两阶,李崇符让她自行应付,明音便在太后面前随口诌了一个孺人位份。

      “孺人…孺人…韦孺人。”他仿佛听见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话,一壁品咂,一壁发出轻嗤,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再次提笔,朝纸上书去。
      果然,他对昨晚的事很介意,只是当时没有形之于色罢了。

      明音默然不语,他的脾气向来如此,来得快去得快,隔天便消气了。然而过了五六日,他再见到明音,还是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

      “如今后宫时兴高髻,娘子也梳一个罢!簪上殿下赏的首饰,脸上敷胭脂贴花子,大王看了一定喜欢。”察觉到李崇符对明音的冷落,银銮和方惜在晨起梳妆时向她建议。

      银銮和方惜,就是那夜侍寝前为她沐浴梳妆的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光景,却很懂得察言观色。按说初尝情事的男女应当如胶似漆才对,可是自那日召幸后,娘子便一直居于偏殿,六王未再召她同宿,就连平时的交谈也甚少。

      再这样下去,以后六王纳新,韦娘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方惜往她发梢抹桂花头油,轻声道:“听说昨日大雪,太液池畔的树木结满了雾凇,跑马楼地势高,是绝佳的观景地,娘子可要去瞧瞧?”

      与跑马楼毗邻的含冰殿近日设了经筵,六王公务之余常去听讲,真要过去,兴许可以“偶遇”。

      可明音却摇头:“时候不对,再等等罢。”

      银銮两人听得云里雾里,争宠这事……还需要伺机而动吗?她们在想方设法帮明音固宠,明音则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两人之间的关系。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日清晨,六王已起身多时,久候赵典衣不至,正欲着人去问,只见赵典衣身边的小侍女匆匆进来求助,说典衣突发急症,晕厥在半道上了。六王即刻派左右前去施救,又命人请了太医署的医正过来诊治。医正在望闻问切后,称赵典衣四肢逆冷,脉象细沉,乃是伤寒症状。开了几贴药,再三叮嘱一定要静养,方可痊愈。

      典衣是侍奉起居的女官,一日也不得闲,倘若真要撇开职事养病,难免会怠慢了六王。思及此,小侍女面上颇有难色,唯恐六王怪罪。

      李崇符一向善待左右近侍,温声对小侍女道:“无妨,等赵典衣醒后,你告诉她先安心将养,每月如常领七品薪俸,待康复后,再听从尚服局的调派。”至于谁来填赵典衣的缺……他目光掠过诸人,最后毫无意外地,停在边缘侍立的明音身上,“赵典衣养病期间,就由韦孺人暂任典衣一职,掌供本王穿戴服饰一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会一直困在男主身边,最后会在后宫六局闯荡滴。
    小侍女的名字叫方惜,方惜……风息,哈哈哈对的是罗小黑里面的风息,当时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名字,改一改直接拿来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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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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