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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城与家 ...

  •   S市陵园依山傍水处,耸立的一新一旧的墓碑被香炉蜡盏、鲜花簇拥着。墓碑照片两个眉眼相似的女人,无声俯瞰着人世间的一花一草一世界,十年如一日。

      墓碑前袅袅烟火中映着两个身影,一个倚楼老态、一个秀颀朝气,司空见惯地谱写着陵园里芸芸众生的一角。
      肃穆死寂的陵园里,流动着在世之人带来的短暂而又鲜活的烟火气。

      老人细致的擦了擦颜色已经发陈的墓碑,粗糙的手掌拂过掠过照片时,眼角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先是凑得极近地反复观看照片那个和他极为相似的女人,然后又朝后退了退,看了一眼旁边的墓碑,似乎在比对什么,最后轻轻笑了。

      “你母亲从小就和我长得像,你外婆还因为这事不满,说明明就像她。这么看,我们三个是不是很像?”

      站在外公旁边的苍予舟看了一眼照片,眼睛最后落在了外公饱经沧桑的那张脸上。他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时和蔼又慈祥,眼角的褶子纵横,嘴角的法令纹也清晰可见,唯有一双早已下垂的眼睛里依然明亮如往昔。

      “不像。”苍予舟不冷不热地动了动唇。

      庄琮似乎对外孙女冷冷的态度习惯了,他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把女儿陈旧的墓碑擦拭干净后,打算站了起来去擦妻子的墓碑。他刚动了动身子,外孙女待时而动地伸出手扶住了颤巍的他。

      庄琮站定后,轻轻刮了刮外孙女的鼻子,宠溺的笑了“你啊,一个女娃娃这么嘴硬心软,怎么处对象?”

      苍予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了下去,垂眸回道“对象也不是一定要有。”

      庄琮看了一眼外孙女,目光又落回女儿的墓碑上,停在了1970-1998的年份上。他目光黯淡了下来,眼底充满了宠爱、不舍、悲鸣和苍凉。

      “没有也行,一个人在人生面临的苦,至少能比婚姻里好受一点。你母亲就是太感情用事了,你这点不像她倒挺好,囡囡未来肯定能比你母亲强多了。”

      --她这种人才是自私自利,和她比起来,我又算什么?

      苍予舟目不转睛的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许久,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曾经的自己对母亲毫不留情的评价。如今回看,竟有些讽刺,但更多的是愧疚。

      原来,人的偏见只有利己时才会被消除。

      女孩苦涩的笑了,只能将深埋在自己心底的晦涩,用一种近乎苍白的语言无力为母亲解释道“阿公,她的选择可能不会被理解,但她曾经可能真的已经尽力了。”

      庄琮察觉到了外孙女的情绪,方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他嘴角的肌肉抖了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我说你阿婆,阿公老了,总是犯糊涂。你阿婆十几岁就跟了我,为家里操了大半辈子心。我年轻时在部队里当兵,从来没管过家里。她那么些年不容易啊,为我生儿育女拉扯大了四个孩子,没享到到清福就不在了,我对不起你阿婆。”

      庄琮明面上言不由衷想转移话题,可提到亡妻却也真情实意。

      墓碑上的照片中,妻子温柔地朝他笑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曾经年轻时的她。自从嫁给他,她就是这样温柔地在家门口目送他离开、不离不弃地守着家、等他回来。他无论多晚回家,家里永远都有为他留着一盏灯,温柔恒定。

      如今换他目送她离开了,她这一走便是天人永隔了,再也没有一盏特意为他点亮的灯了。而那个家从两个人、到四个人、再到六口大家庭,最后又一个个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了。

      死亡便是如此,离开的人化为了轻飘飘的尘埃,被安然的放到了小小的盒子里,亲人的思念积淀成沉甸甸的牵挂,被不舍的滞留在偌大的世界里。

      苍予舟明知外公的意思,可听到他提到外婆时怅然若失的神情,她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按住,蔓延地酸软疼痛感朝她袭来,有恃无恐地压下了她满腔戾气。

      苍予舟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询问“阿公,换个城市住好不好?”

      庄琮警惕的挺直了背,上下打量了外孙女一眼“谁让你劝我的,老大还是老二?说了无数次了,我不会去香港的。不是你跟你父亲说你要离我近一点么?怎么,利用完你阿公,就要把你阿公送走了?”

      庄琮一脸抗拒的模样,苍予舟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底多了丝无奈,但还是很有耐心“那怎么一样呢,我离您近归近,但毕竟不在一个城市啊。他们也是担心您一个人在这边。”

      庄琮被提及不喜欢的话题,不悦的提高了嗓音“怎么就一个人了,不是还有小刘和老赵每天会过来照顾我么,我不也生活了这么久嘛。你外婆走后,日子清净得很。我每天跟老战友下下棋,散散步挺好的,这日子还不够舒服?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大惊小怪!”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瞬间又有了当年威严的气势。只是苍予舟早已不是当年一被训斥就顶嘴的小姑娘了。

      她瞥了一眼外婆的墓碑,淡淡的笑了“您这会儿就不怕外婆听见了?”

      庄琮被外孙女反将一军,尴尬的抓了抓头顶的帽子,倒透露出几分小老头憨态可掬的可爱神态。他不甘心的瞪了一眼外孙女,又不好意思的朝妻子的墓碑解释道。

      “静辉,你别听囡囡挑拨啊。我不是嫌你吵,我就是觉得香港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苍予舟注视委屈的外公,心底翻涌出难以言喻的酸楚,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人备注着“孙教授”,眼底滋生出别样的情绪。

      思索再三,她跟外公打了个招呼,朝外面走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孙教授…我想好了,可以。你想怎么样?不行,那地方不行。我下午就回来了,不…不用,晚点跟您联系。”

      苍予舟飞快的挂掉了电话,一回头,外公在不远处望着她。

      老人苍老的身影在荒无人烟的坟墓前格外地骨瘦嶙峋、形单影只。从前的外公又高又挺拔,军装一穿,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这些年外公佝偻得让他风采不再、锐气尽失,如今的他看上去和普通的老头不无差别。

      苍予舟心头一软,心底翻涌出强烈的不舍,她缓了缓心底的情绪才慢慢走向了外公。

      “外公,我的导师找我,待会要回学校了。您以后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一定不要忍着,定时体检。我们不在您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庄琮在外孙女的身上里看到了已过世女儿的影子,年纪轻轻的苍予舟俨然已有大人沉稳了。

      从前女儿离家时也会不厌其烦的叮嘱他和妻子,但苍予舟又与她母亲很不一样。她母亲性格更加外放、开朗,偶尔还会跟他和妻子撒撒娇,多说几句贴心话,哄得两老开开心心的。四个子女里,庄氏夫妇最喜欢她。

      可苍予舟是女孩中少有的孤僻、乖张、从不服软,可偏偏这么不亲人的小姑娘和两老关系最亲密、也是所有小辈里,与他们相伴最久的一个。庄琮与叶静辉夫妻俩,对这唯一的外孙女自小便偏爱得明目张胆。

      “去吧,我跟老赵说了,让他送你回学校。下次回来提前告诉阿公,阿公让刘姨给你做好吃的。出门在外一定注意安全,遇到危险记得阿公教你的防身技巧。你一个人生活就更要注意身体,别再小病拖成大病了。人不舒服就赶紧吃药,不要逞强。遇到委屈或者没钱了就找阿公。你爸爸工作忙、隔得远,你平时也要多体谅他,别跟他置气。没事也要跟他多联系,让他安心。”

      苍予舟心事重重地听着外公对她不厌其烦的唠叨,眼前是母亲与外婆寂静坟墓,耳边是外公絮絮叨叨的叮嘱、手间的温暖来自于外公粗糙的大手。须臾间,她似乎回到了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场景,只是那个唠叨的人是如今已在坟墓里的外婆。而外公,在外婆去世后,渐渐成为了另一半的模样。

      苍予舟茸长的睫毛在空气里闪了闪,她欲言又止的看着外公。

      山顶袭来了一阵风,将庄琮头顶的帽子被吹得老远,老人花白的头发赫然显现。风中的庄琮,顶着一头凌乱的白发,狼狈得紧。

      苍予舟几时见过外公这副模样,她也顾不上别的了,赶紧拦住了想要拾帽子的外公。

      庄琮就看着外孙女大步跑到树下捡起了他的帽子,弹了弹帽子上的浮灰,朝他走了过来、眉眼柔和的伸手帮他整理了头发后,才郑重其事地帮他戴上了帽子。

      “转眼间,庄家最小的小姑娘都快赶上阿公的身高了。”庄琮眼角微湿,看了一眼女儿的墓碑,目光停在“吾女庄梦如”几个字上,长舒了一口气。

      “小舟,想家了就回来,这里比不了你英国的家。但只要阿公还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5岁时的苍予舟,以为外公外婆住在遥远又奇妙的魔法国。只要她想要什么,都能被实现。13岁时的苍予舟,觉得外公外婆住在自由又温馨的收容所。无论她想做什么,都能被接纳。

      如今的她,才发现这里是注定有归的乡愁。哪怕她颠沛流离,都将回归起点。

      原来,有妈妈、有爱人在的城市,才是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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