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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绿皮火车 ...

  •   2012年9月,20岁生日过去的第四个月,伊莫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上个大学都只需要坐十几站地铁的她,对提前抢票这样的常识毫无概念,尤其还是上海这样的大都会。等她一拍脑袋,日期里的机票早已售罄。硬坐36个小时,光想想屁股都疼。
      伊莫推着行李箱沿狭窄的过道对座位号。挨个数过,临近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一位妈妈正在哺乳,怀中的小婴儿乖巧驯顺地吸吮,邻座的妇人投去慈爱的目光,与婴儿母亲殷殷攀谈。都是大包小裹讨生活的普通人,抢票抢不过学生,更为便捷舒适的交通工具又负担不起。若不如此,又怎么舍得让襁褓中的婴孩受这种苦。
      伊莫把车票收回口袋,道着“借过”退到车厢连接处,一屁股坐在沉甸甸的行李箱上。有的吧,买了票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登车的人。伊莫眺望着窗外的远山淡影,铁轨飞逝,远离C城的火车一路向东,赶赴那座有海的城市。
      去见一个人,去看一次海,去赏一场雪。

      吸烟区的浓重烟味折腾得人反胃,伊莫僵坐在行李箱上倍感凄惨,半夜巡查的列车员实在看不过眼,好心带她补了卧铺票。结果她因为浑身累得散架睡昏过去,连妈妈的电话都没接到。火车因故障晚点,抵达上海时又是一片日暮。暴雨如注,想象中这座城市盛大的呼吸依然没有被扰乱节奏。今天的报到算是泡汤了。伊莫对自己向来雪上加霜的运气安之若素。
      她不讨厌雨天,却讨厌雨汽沉沉的街巷,讨厌烟水迷离的湖岸。不知何时起,这样的天气留给她的总是不好的记忆。
      从出租车一气冲进F大附近的酒店,前台小姐见她一副狼狈相,态度冷淡。
      “您好,麻烦要一晚单间。”伊莫说着翻找起钱包。
      小姐毫无感情地报出个数字,伊莫瞠目。“这么贵!”
      小姐脸色垮得更难看,一言不发地冷盯着她。伊莫一肚子火,真不知道谁才是顾客。
      奖学金还没到账。算了,开学季大批送学家长涌入,周边的酒店能看的几乎都门庭若市,能有个落脚处也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了。

      伊莫穿着睡衣,面对与张爱玲笔下十里洋场迥然不同的景致,伸开的五指覆在窗玻璃上,淡淡的面影被轻易拍碎。这张脸,与两年前有什么分别?一模一样的齐胸黑发,一模一样的清淡眉眼。要说唯一的不同,后脑因为重击而残留的疤痕,她也拨匀头发细细遮盖。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如今又是什么样子?在被他屏蔽掉的社交平台上,他的动态一次都没有更新过。意识到自己被差别对待的那一刻,比起愤怒伤心,她更多的是好奇。
      这次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直到被长途劳顿击败伊莫都仍未想好。

      “学长,评选会要开始了,快来。”
      妆容精致的女孩推开半扇门,探出身子左右张望,发现倚靠楼梯扶手玩儿魔方的男孩,眼前一亮,勾勾手唤他。
      “好。不急,反正咱们也只是旁听,规则和决定权最终都在他们。”男孩从暗处走来,通道里的灯光应脚步声亮起。
      “希望教授们慧眼识珠吧,咱们去山区吃的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说对外多宣传宣传,你又不同意,还说什么只希望大家关注作品本身。多博一点英勇事迹分,也不坏对不对?你呀,人还是太耿直。咦,换胸针啦?先前太忙没怎么注意。”
      女孩目光落到男孩的左胸口,笑容明丽。
      “不丑吧?”
      “很适合你,”女孩背着手重重点头,“总之你戴什么都好看就对了。”
      “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不赖,可惜我不吃。给你,没事儿多练几次,很容易的。”男孩说着,把魔方放到女孩手中。女孩摊开手,一直搞不定的六面体颜色齐整。
      “吹牛,上次我死活拼不好,一气之下砸坏的那个现在还没扔呢。”女孩雀跃,欣喜地跟在男孩身后。

      伊莫拉着行李箱进校门,被几个迎新干事争先恐后围上来抢功,问她是不是新生。“不太是。”她这么一说,小干事们更来劲了,以怕她迷路为由热心送到了文学院迎新点,昨晚被前台小姐浇冷的心蓦地春风送暖。
      “啊呀!你就是伊莫啊,等你很久了,初次见面,我是你室友,李来佳。”
      一听她报名字,院旗旁口若悬河的女孩立马弹起来凑到伊莫跟前,笑容差点儿没把她闪瞎。李来佳一身素简藕色汉服,四股小辫理得光洁,开口即带纯正的东北腔,比伊莫儿时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还要可爱。
      “请进,早上出门急没来得及收拾,乱得像动物园,别见怪。”
      领完钥匙,李来佳带伊莫回宿舍,刚推开门,戴酒瓶底眼镜的姑娘一把掐掉了雅思听力。
      “这是姚桐,这是伊莫。”李来佳煞有介事做起东,“原先只有我们两个人住。本来是四人寝,还有个上海本地的,挂了个名儿,东西搬过来就再没影儿了。对了,咱们这是混寝,姚桐是核院的,另一个社会学的,咱俩是文学院的。”李来佳絮絮念叨着,一看就是个人来疯。“嗐,以后上课我可算有伴儿了。”
      “真好,以后我表弟的数学就拜托姚桐了。”伊莫顺嘴客套,向姚桐眨眨眼。
      “你不是理科生吗?数学这么菜?”姚桐柯南式推推眼镜,表情诡异。
      “我是文学最好的理科生,理科很烂的文学生。”伊莫开玩笑道。
      “嘿嘿,话说你知道咱宿舍这吃错药的搭配怎么来的吗?”李来佳没头没脑补充道,“社会学那娃有个得瑟得不行的校园十大歌手室友,没日没夜地鬼号,她被逼过来那天说自己行将失聪,都快哭了。至于姚桐嘛,室友天天吃螺蛳粉,干了一架。”
      伊莫笑得双肩直抖,姚桐凌厉的眼风也没刹住她。“抱歉抱歉,实在是憋不住,下次我再笑你们尽管抽我,别客气。”
      “我嘛,对床每晚电话粥煲到两三点,和她妈一起算计怎么泡‘漫画王子’,屡教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嗨,我一气之下拿镜子晃她的脸,提醒她是癞蛤蟆就别想着吃天鹅肉,人家哪辈子都不可能看上你——吵得不可开交。虽然事后反省,我也觉得我的确有些口不择言,但是回想起她气急败坏的跳脚模样,我又相当解气,果然‘攻心为上’比其他啥绝招杀伤力都猛。”
      “‘攻心为上’还有这意思?受教,受教。”伊莫不置可否,“漫画王子?”
      “不知道了吧?来来来,朕给你免费普及普及。”李来佳眼睛里登时放射出八卦少女独有的虎狼之光。“就是计算机学院的一帅哥,徐缓,摄影社总负责人,在学校各个圈子里混那是相当如鱼得水,关键是人还很好,上至公益筹款,下至扶老奶奶过马路,总之风评质量甚佳。咱都是同一个物种,你知道的,恋爱脑们都对这样的型没半分抵抗力。人送外号‘漫画里走出的王子’,简称‘漫画王子’。据说这两年追他的人排到校门口都能凑十几桌麻将了。”
      伊莫眼前浮现出徐缓欢喜时晴空熠熠、气恼时冰雪凄凄的脸,一时哭笑不得。“少吹牛了。他不会喜欢你们这样形容他的。”
      “你认识他?”李来佳仿佛饿狼嗅到腥膻,目光如炬。
      “猜的。”伊莫自知失言,答之以模棱两可。“你能接受别人‘公主’‘公主’这么恶心地叫你?”
      “他是什么品种的油腻男?”
      “这不结了嘛。”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咱们宿舍都是正常人,你绝对不会被凄惨地谋杀、肢解、抛尸。导员儿和我说了,你的交换期是一年对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魑魅魍魉,你尽可以找我,堂堂文学院常委李来佳罩着你!”
      伊莫一瞬恍惚。每段生命历程里聆听的豪言壮语,总像极了她当年的班长竞选演讲。她说,你不要太天真。但若仅仅是不天真就能解决问题,那上帝岂不是让世人活得太容易。
      “那小弟,这厢就先谢过李常委了。”
      伊莫目不转睛看着李来佳又是拍胸脯又是盟誓,情不自禁随着她嘴角上扬。你看,天真的人很可爱,不是吗?
      “对了,听说你们C城人很会打麻将,你如何?”
      “技术一般,吃饭就窜。”
      伊莫不明所以,托腮不动。
      “那正好,朕珍藏多年的麻将终于又能出来亮亮相了。”李来佳风风吼吼从一个不便描述的神奇地方摸出来一副麻将,乐颠儿颠儿地在地上摆开。“朕驰骋江湖这么多年,朕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回要是把你们C城的选手打趴下了,岂不就江山永固了?”
      “我们班一哥们儿酷爱烤肠,买了台烤肠机打算自给自足天天吃,结果别说烤肠机没保住,连阳台上挂的他妈给他寄的那条腊肉都被校学生会的缴走了。”姚桐走过来捡起一块九筒,漫不经心颠着玩儿。“他要是能学到哪怕一星半点你这偷鸡摸狗的手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惨绝人寰。”
      伊莫:“……”
      所有人把伊莫空空荡荡的床和原封不动的行李抛诸脑后,去隔壁拽了个打游戏的姐妹转战牌桌,凑齐三缺一,一场厮杀。
      伊莫忘了藏拙,不客气地杀出个一枝独秀,李来佳为此整晚面目可怖,伊莫铺床时直觉背后丝丝冷气。隔天李来佳想出个再次稳固江山的办法——以后再打麻将就把伊莫除名。没想到打那之后,李来佳还真没再叫过她。

      伊莫始终与他缘悭一面。
      开学已经一周,虽则校园偌大,但从理论概率上来讲,遇见他的机会也不是不存在。去上课的路上,去食堂的途中,出校门去麦当劳的半道……所有可能不可能的场合,伊莫都心绪不宁,既是期待又是隐忧,那个曾经熟悉而今陌生的人如果在任何拐角出现,她会怎样?她又能怎样?
      两年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你快来?这放到现在完全没法接下文啊。而且还把他的花扔了,也不知道朴之予有没有打报告。所以,你是在为一直没碰见他而失落?女人,能不能有点气节?
      伊莫心中烦躁,一把捏凹了手里的纸杯,奶茶顺着吸管飞溅到她的背带裤上。伊莫为其难洗程度而哀嚎,奈何已回天乏术。
      “你脑子可还正常?把奶茶捏得溅那么远也是绝活儿。”
      李来佳保持着躲避姿势,双手紧紧护住宝贝汉服。伊莫最初以为迎新那天她是出于仪式感才特意穿的,没想到于她根本是常服,走哪儿穿哪儿,风雨无阻,万夫莫当,俨然文学院的移动人形广告牌。
      “没,手痒。”伊莫讪讪,活该为自己的魂不附体买单。
      伊莫去图书馆借下周的课上要读的书,刚迈进大厅,巨幅墙面上张挂的琳琅照片便牢牢吸引住她的视线。她走近细看,是一届以“传统”为主题的摄影作品展。沿着展区缓步浏览,不经意间瞥见那个至今看到仍会为之心脏停跳的名字,以及那随名字浮现而出的面影。
      徐缓的作品。照片中,一位身穿藏青色民族服饰的老人佝偻着腰身,心无旁骛地进行手工编织,热爱与坚守洋溢于脸上的千沟万壑之间。无论是立意、取景,还是设色、构图,都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新警恬暖。
      伊莫注目了许久才离开。徐缓是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包揽了全世界的自由与光彩。而在没有他的地方,她还是那个瑟缩在角落的路人甲。若非要将这种感受付诸言语,借用太宰先生的一句话,便是:
      去年什么也没发生
      前年什么也没发生
      大前年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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