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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韶华不为少年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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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二十年
已入秋,天幕上挂了一轮月线,月色如银,倾泻而下,整座王宫地上、瓦砾上似披了层月白薄衾,映的整座王城冷幽肃穆。
太监福清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入眼是未央宫三个大字的牌匾。
微微发胖的身材显的圆润,满鬓霜白,白眉紧蹙。
在他的旁侧跟着一个小内侍,低着头。看不清他的容貌,个子却是比福清高一个头,即使低着头,依旧是站姿挺拔。
两人朝着未央宫的小步走去。
殿内的太监小路子看到福清,迎上前来,颔首行礼。
:皇上可还好?
:戌时喂了药,还是一样
:嗯,你退下吧,这里就咱家来吧
:喏
小路子颔首欲往殿外走,看到福清身后的人,顿了顿,又不着痕迹的低头出了殿外。
门外,未央宫殿外,禁卫军持枪而立,一字排开。
小路子在宫道上哒哒的小碎步,王城此时安静如水,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刚才未央宫的方向,心里担忧道:大武要变天了
未央宫内,昏暗的烛光在寂静的宫殿里绽放着,偶尔烛芯发出呲啦的声响。
福清引着朱裎威到殿内,离内寝还有几步停下,转身深深的朝身后的朱裎威颔首双手作揖行礼
:殿下,奴才去外侧守着。说完,朝内担忧的看了一眼,遂即依旧微微低着头
:嗯,有劳福清公公了
:咱家告退
朱裎威往内侧寝殿内走去,满室的龙涎香凛冽而又浓厚,掩盖了药味,越往内走,药味越重。三日前,自己还在西北教练场持枪训练,顾彦安急忙忙的跑到教练场塞给他一封密诏。
然后就是自己快马加鞭不眠不休的往临安赶。
厚重的帷幔一层又一层的挂在殿内两旁的朱褐色的柱子之间,沉重而静谧。
终于,行至榻前。
此时,床榻外帘一半挂起,一层白纱半掩着。隐隐约约的一阵一阵的怪异的声音从床榻处传来。
他迟疑了一会儿,顿了顿脚步,这么几步,似是千斤重烙在脚上,寸步难行。
等他终于看清朱珲骢,浑身一震,心头像是被刺了一剑。
朱珲骢沉沉的昏迷中,整个人深陷在床褥里,双眼紧闭,全身皮肤黝黑瘦的只剩下骨头,露在外面的手臂与肩颈处皮肤已开始溃烂,往外一点点渗着血。旁边的被褥还有刚刚沾染血渍,脸上往日白皙肉肉的脸如今已经是贴着头骨,皮肤里红黑色血点,朱裎威微微掀开被子,已经覆盖到了全身。眼睛即是是闭着的,仍旧凹陷,颧骨异常高耸,他嘴巴微张,嘴唇已干裂,毫无无色,一吸一呼,每次呼吸连带着喉咙发出怪异的哀吼。整个身体形若枯槁,毫无生气。一股强烈的腐朽之味直窜鼻底。他心头一酸,潸然泪下。
上一次见到父皇的时候,他还是笑脸盈盈的说自己在临安等着自己回来样子。那时一双眼睛如曜石般幽黑,流光中是薄薄的慵懒疏离,鼻高挺而秀,唇薄如刀削。一身龙鳞之气,威严肃穆,身形朗健健硕,说话的样子如寻常父子之间谈话般家里长短。
:父皇!
朱裎威小心翼翼的颤抖唤道
他上前握住朱珲骢的手,这才发现朱珲骢的手温度极低,皮糙如枯枝。
:父皇!....
他忍不住语气里带着哭腔。
朱珲骢幽幽的从昏睡睁开眼睛,他颤巍巍的打开双眼,却只能勉为其难的微撑着眼眸。原本那双傲视天下的双眼,此刻尽是灰暗寂寥、毫无生气。看到床前的人,他试了试挪动身子,徒劳。
:父皇,是阿宝。
朱珲骢缓缓的点了点头。
:阿阿宝,你,你……回来了。
声音已是气若游丝,黯然嘶哑。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剧烈,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嘴巴越张越大,朱裎威上前扶住了他,顺了顺他的胸口,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自己撩袍坐在榻沿边:不用急,阿宝在
朱珲骢眼里含泪的看着朱裎威,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微微的扭头朝殿门口的位置望了望。
:福清已都安排妥当,父皇放心。
:嗯......
:父皇怎会如此
朱珲骢的似是无奈的看着上方。渐渐呼吸平稳
:父... 父皇如今时日无多,召 …召你……回来,是 ...是 ...父皇的...... 私心……
:儿子没有陪伴父亲身侧,才让父亲身遭奸人所害,是儿子的错
:…….不 ……不是你……的错,是阿婉,阿婉来接我了,七娘,去娘子……
朱裎威听到“阿婉”两字,不由一怔。
朱珲骢颤抖的指了指不远处挂在屏风前的画
:你…你过去…..拿过来……
朱裎威顺着他的手指方向迟疑的走过去,将画从屏风取下,是一副山水画。烛光灰暗,眼前心系父皇,自是无暇顾及欣赏。草草取下,便移至榻前。
朱珲骢看了眼他手里的画,眼神微微闪了闪。
:前朝沉溺美色,乱臣贼子当道,奸佞祸水横流。狄国、姜国南北夹击,天翻地覆。咳…咳…咳…
朱珲骢说的太快,一下子气喘不上来猛烈的咳嗽
朱裎威从案几上倒了杯茶,端到他的嘴边喂给朱珲骢。
:前朝皇帝昏庸无能,卖国求存。蛮夷欲求不满,战栗满目疮痍,乱作一团,纷争纷扰,….咳……咳…….咳…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蛮夷横行咳…咳…咳…咳…占领临安…咳…烧杀抢掠,如人间炼狱。
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咳…………咳…咳……………临安身陷囹圄,满目疮痍。那场大火里埋葬了前朝所有的王公贵族。是,是我……咳…来晚了。
……
福清笔挺的站在未央宫的殿外。他手里拿着拂尘,心里一派凛然。大武二十年,从建国至今,自己一直在武帝身侧伺候,从未懈怠,武帝平时深居简出,自己也是谨小慎微。
生死自有天命,罢了罢了
……
……
清晨
天微微的发亮,一抹晨光从东边射向未央宫,再过半个时辰,皇后就要来了。
他在外面咳了一声,殿内的朱珲骢与朱裎威皆是往门那边看了看。
说了一夜的话,朱珲骢疲倦的阖了阖眼。
朱裎威不忍,只得安抚道:父皇且好生养病,儿臣谨记父皇之命。
朱珲骢轻轻的点了点头,他看向上方的床榻的帷幔,突然胸口的起伏开始变得急促
突然,他扬手紧紧的抓住朱裎威的衣襟,将头埋在朱裎威的颈项间,不堪一击的身体开始猛的颤抖,低声呜咽的悲鸣自喉咙间断断续续,似是与理智在做斗争,压抑与释放之间如同困斗之兽,想控制却欲罢不能。越是忍着,颤抖越来越厉害,枯槁的身体摇摇欲坠,朱裎威反手稳稳的扶住朱珲骢的后背,朱珲骢终是忍不住开始断断续续的开始抽泣,终于像孩子哭了起来….
这一刻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不再是大武的开国帝王……
朱裎威眼睛发红,终于哽咽哭泣。
:阿婉……
嘴里呢喃的唤着,忽然,嘴角含笑,眼睛恍惚轻声道
:我,我来找你了......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依稀看到梨花树下,落英缤纷,微风韵含清香。一个月白广袖的女子正在树下垂眸凝思,女子出尘如仙,遗世而立,一头长发倾泻而下,箫声响起,漫天花雨女子挥舞着广袖,手间白绸轻扬而出,体轻如风,衣袂飘飘,天地之间自是无他…….
呼吸微弱,渐渐停止。
胸口的起伏骤停,原本疲惫绝望的脸上竟是嘴角含笑微阖,眼角一滴泪划过。
朱裎威颤抖的身体伏在朱珲骢的身边,泣不成声
:儿臣……儿臣…定完成父皇之愿,愿父皇与母妃在天上重聚,儿臣 ......儿臣......
他跪在地上,重重的的朝着床榻磕了三个响头
殿外
:皇后娘娘到!
殿外福清的声音骤起
燕皇后身着牡丹淡黄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白色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轻纱,高耸的云髻发间插着金步摇。妆容浓厚,一双犀利精致的凤目在看到福清那一瞬,嘴角有一抹讥讽。她端着身子,步态端庄而又优雅。
在门口挺住,目不斜视的盯着紧闭的大门
:福公公,今日您当值?
:奴才伺候王上几十年,别人我不放心
福清不卑不亢
燕皇后冷哼了笑了笑
:开门
…….吱…….
殿门打开,内侍鱼贯而入,福清也跟在后面。
朱裎威此时已躲在门口的柱子后面,他手里紧握着朱珲骢交给他的那副山水画。
福清也跟在内侍的后面,小心翼翼的用余光扫了扫殿内,看到柱子后的朱裎威放下心来。
燕皇后昂着头往内走,福清就停在门口不动。
过了半会儿,燕皇后失声叫道
:皇上!....
:皇上!皇上….
燕皇后伏在朱珲骢身上,痛哭悲鸣,宫女、太监们已是跪倒一地,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就急忙忙的冲向殿内。一时间,殿内乱作一团,抽泣、呜咽声此起彼伏。
福清身子僵了僵,很快恢复过来,他向柱子后头的朱裎威点了点头。
朱裎威趁着混乱,隐藏在人群中。
半会儿,不远处,以朱裎宪为首,朝臣、王公、侍女、太监往未央宫涌来。殿内、殿外满是跪在地上,一时间未央宫人满为患,哭声震天动地。
朱裎威伏地埋头,身边的哭声震耳欲聋,自己则是木然的看着地面眼泪止不住的流,藏在袖子里的画牢牢的握在手里。
边关肃王府内
谢瑶禾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起来。
她把榻前准备好的衣服拿在身上比了比,满意的点了点头。走至内侧,换了手里的衣服。
一身精致青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封,乌黑的头发束起,带着简单的白玉银冠,整个人丰神俊朗又俏皮灵动。
脸型流畅而娟秀,下巴圆钝而精致。睫毛浓密更是根根分明,眼睛狭长而纤细,明若辰星,已过笄笈还如少女般透露着纯真。鼻子小巧而精致,樱红而秀气的嘴唇,加上白皙的皮肤。
瞎忙乎了。
镜子里虽换了装扮,但是那眉眼雪白中蕴含着粉色的脸庞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
捯饬半天,就这样吧。欲盖弥彰,得过且过。
今天要跟顾少辰去天香楼!
天香楼是西北汉城出了名的青楼。
南有秦淮阁柳芪芪,北有天香楼胡妗梧。南北齐名令天下名臣贵子文人墨客无不向往之。
顾少辰平时可没少带谢瑶禾出去鬼混。身为汉城大将军府邸的世子,浪荡不羁。
当谢瑶禾说自己要去天香楼的时候,顾少辰那会儿嘴里刚喝了口茶。直接喷在了谢瑶禾的脸上。谢瑶禾嫌弃的皱着五官,一边擦着脸上的水迹,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顾少辰当然没有答应。
终于逮着一个机会,一次与顾少辰赛马,谢瑶禾很努力的“赢了”,赢得了去天香楼的机会。
谢瑶禾是个性子极倔的人,想要的东西或者想要什么物件,总会想出法子办到,如果办不到,她就曲线救国的找其他人去办,比如顾少辰。顾少辰跟着谢瑶禾,帮她擦屁股的事情两个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
刚收拾完毕,出房门,扶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小姐,王爷让你去一趟书房
谢瑶禾顿时欲哭无泪,衣服都换了,她祈求的看着扶柳
扶柳扶额,叹了口气
:小姐,您就饶了我吧。顿了顿,京里来了奏报,王爷看着顶不大高兴
:京里?哎,那我先过去
谢瑶禾也无暇换衣,穿着男子衣服,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谢相离凝眉忧思。
他看着谢瑶禾踏门而入,眉头簇了蹙。上下打量了一圈。不由得呵斥道
:你这又是跟顾少辰去哪里鬼混?
:爹,您说话别那么难听……
:哼
谢瑶禾撇撇嘴,绕到书桌前,握住谢相离的手臂,摇了摇
谢相离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啊你......哎......
:阿爹,这是怎么了?
:王上驾崩了
:阿!
谢瑶禾想起年少时跟着阿爹去过临安,透过宫宴远远的看向最高处的龙台,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中年人,那个威严凛冽的王上?
:阿爹即日起动身要去临安了,也带你的阿阿娘一起。你…..你且留在汉城。哪里都不要去,我会让应照留在府里。
:阿娘?
:嗯
阿娘楼玉沅常年在紫菱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谢瑶禾除去假日的请安其他时间也并无过多往来。
:阿娘不是......
:这不该是你问的。
:那阿爹阿娘要去多久?
:国丧完了之后吧。禾儿,切记,在汉城,不是!在府邸,哪里都不要去。
:阿爹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谢相离沉默的看着她,眼里透露着担忧。
应照随后入书房。
:晚点,整装出发去临安。你留在汉城,严守府邸。
应照抬头看着谢相离,不带阿照吗?
谢相离敲敲桌子看向窗外
:如有不测,去将军府。我,生死各有天命。保护好瑶禾、瑶辛。
:属下遵命。
汉城将军府
顾彦安拉着顾少辰怒目
:这个时候,你死哪儿去?
:天香楼啊!
顾少辰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天真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眨巴眨巴的看着顾彦安
顾彦安顿时血气冲头,他怎么生出来这个逆子!天生也是怪自己,就生这么一个儿子。打也打不的。
:今日,你哪里都不许去!王上驾崩,国丧期间禁止娱乐。
说话间,已是咬牙切齿
:国丧?驾崩?
顾少辰喃喃,蓦然的看着顾彦安。
:别给我惹麻烦。
顾彦安回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端着茶杯抿了抿。
等国丧过了,我会跟你娘选个良辰吉日去肃王府提亲。
顾少辰嗖的一下,眼睛黑亮黑亮的。想笑,又念着现在非常时期憋着。走到顾彦安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抬手给顾彦安揉肩。
顾彦安“哼”了一声,摇摇头。
谢瑶禾此时已换回女装,正在窗前拿着画本托腮研读。
顾少辰突然从外窗冒了出来,笑嘻嘻的斜倚在窗前。
此时的他眼若桃花,眉如远山,笑容飞扬,眸中光滑如流星。谢瑶禾看着他这副样子,望过去有点懵了,他今日这般犹如旭日东升,熠熠生采,让人几乎不敢正视。
她不由得将脸埋在画本中间
:今日可出不了门了
:嗯,你也知道了。你来干嘛?
:给你带了这个。
说罢从手里拿出一个木制的七巧板。
谢瑶禾接过,给了一个白眼给顾少辰
:上回你给了我一个猪,再上上回你给我一只狗,你是打算给我整个动物园吗?
:哧,你阿爹要回京,那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天天过来找你。
:世子爷,国丧诶严禁娱乐。
:怕什么
顾少辰轻轻道
:你是不怕什么,我是女子,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多少都有闲话。
:要不,我娶了你,娶了你,就没闲话了。
谢瑶禾语塞,终于近乎哀求道
:你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