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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   月色皎洁,赵破奴疾步于屋檐之上。忽见天上飘雪,落在他眉间,冰凉点眸,净不去他淬血翻涌的杀意。
      心中暴怒的猛兽早已脱牢而出,带着过去的回忆撕咬着他的血肉,直至鲜血淋漓,直至分崩离析。
      赵破奴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丢在了京城郊外的城隍庙,是破庙里的乞丐老赵捡来养大的。因为无名,庙里其他人都跟着那老赵叫他三儿。
      老赵待他说不上好,但总也算拉扯他长大。从来乞来一口粥,必定分他半口吃。
      十三岁那年,老赵那破篓子一样的身体终于顶不住,在破庙那一方破草席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听那街上的女人碎嘴,人死了就要去找阎王爷,若没有买路钱,就得推下忘川河。
      这年头,庶民活着都不易,就更不说是个乞丐了。
      看着连他身躯都盖不严实的半张草席,赵破奴让人照看一下,选择了入城。
      他得为老赵偷些钱财,才好处理身后事。
      “嗐,老赵那破烂玩意,又脏又晦气,谁能偷啊!”庙门的赖皮吐了口痰。
      洛京东街最是繁华,形形色色总有能上手的。
      他看了半日,最后选了个衣着艳丽的女人,一把撞了上去。
      第一次偷钱袋,自然是失败的。他身手实在差,不仅被人逮个正着,还遇上了凶恶之人。
      他被奴仆打得身上火辣辣的痛,只能蜷缩在地忍受着那个女人的鞭笞。身边的奴仆弯腰夺回了钱袋,谄媚地给那女人奉上,又被嫌弃,最后只得把钱两都倒在了手帕上包起,才算满意。
      当他挣扎着起身,却又被奴仆一脚踩在了头上。沾满污泥的长靴在脸上左右地碾,把人踩得生疼,施加在身上的拳脚也疼的人渐渐感觉眼前模糊起来。
      赵破奴后来打了很多场仗,受过比那日更重的伤。如今想起,早已记不得有多疼。
      但他至今尚记得那恶仆的嘴脸,还有被打的意识昏沉时,那女贵人嚣张跋扈的声音。
      “低贱之人,死不足惜。”
      短短八字,彻底湮息了他挣扎的勇气。
      或许他与老赵,便是这洛京之中的“死不足惜”罢。
      他是无根之人,生与死除了老赵也不会有人在意。横竖无甚意义可言,死在当下也并无不好。至少他也能随着老赵一起,日后有苦一同受便是。
      而苏念奴,便是这时出现救下的他。她强为自己出头,横亘在恶仆面前与人争论。
      她穿着粉衣,面色有些冷。
      那一刻,赵破奴对上了她的双眸。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双眼比城郊的溪水还要清澈。像老乞丐学人唱戏时嘴里说的仙子。
      具体是为何挡下这一鞭,赵破奴其实并不清楚。
      他只是记住了小姑娘扑在浑身泥土的自己身上时那双忍痛的眼眸,还有被扶入马车上隔着帷幔依稀可见的乌发东珠。
      再到后来,当他自医馆醒来,她已打点好一切。
      她先是悲悯地看了他的双眸一阵,最后用手掌微微掩了掩,惹他眨眼才松开。
      “世上苦难万千,但也未必全然没有意义,你要好生活下去。”
      她摘了身上的钱袋,亲手拢入他手中。
      钱袋绣得精细,沉甸甸地压在他肮脏的手掌上,稚嫩的手指却丝毫不嫌弃。
      赵破奴只是看着钱袋,用嘶哑的声音问:“该如何谢你?”
      她似乎有些诧异于他的开口,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若实在活不下去,便参军去吧。若有能力,为我守护大魏百姓,便算是道谢了。”
      说罢,又吩咐他仔细养病,便匆匆离去。
      而那一袋子钱最后还是尽数用在了老乞丐的丧葬上。它们皆化作了送老赵入轮回的买路钱,除了那枚不曾被苏念奴发现丢失的白玉佩饰。
      站在他坟前,赵破奴撒完那几大袋纸钱,伫立良久后低声说:“这么多钱,够你做个富贵鬼了。要还被推下忘川,怪不得我。”
      拖着被打伤的腿慢慢走回破庙,沉默地听着身旁嘀咕地声音:“一袋子钱,全拿来买纸钱给那老赵,怕不是个傻子。”
      他无声躺下,忍着身上的疼痛,手中握着那块白玉,缓缓闭上了眼。
      “既然把人丢了,那就算不得好人,日后肯定也不必去认亲。再说,我可旨意着他帮我收尸呢!”那年老赵敲着他的脑袋,对庙里调侃的人解释。那一脸褶皱与污垢,笑起时一口黄牙漏出来,丑不堪言。
      那一袋子钱,有老赵过忘川重要么。那夜他模糊地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中。
      梦里,他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出生至今,除了老赵以外所未曾见过的,毫不嫌弃与冷待他的眼睛。
      至此以后,他曾无数次站在镇国公府前,窥看苏念奴。
      他认为自己是应当把玉饰归还于她的,还应当对她说些感谢,跪上三个响头。
      可她是如此高贵,灿目金器攀不上她琼玉的手臂,透白珍珠不及她回眸一瞬的姿容。
      当赵破奴低头看见自己满是疮痍的手,鼓起的勇气刹那如潮水退去,把脚步钉在了原地。
      直至翌年开春,在城西荒民汇聚之地,长平郡主亲自赐米的消息,给了他机会。
      那日她就站在车驾之上,一边赐米一边与人说平陵战事。又谈起苏氏以武起家,言镇国公手下勇将如云,大家若去参军,只要努力建功立业,必定会吃上比这更好的米。
      她的声音清脆,言辞之间满是自傲,鼓舞着每个底层百姓往上走,护卫山河清晏,大魏永康。
      当时的赵破奴并未领上米。在听她说罢,便赶忙跑去寻水净面。直到把满是尘土的脸擦得发疼,才赶忙去寻她。
      可她已经要走了。镇国公府奴仆赶来,说是镇国公战胜归京,夫人让她到城门迎接。
      只是穷人家见了赐米哪能理会这些,乌央央地追着车驾跑。
      车驾前进缓慢,她仍揭着帷幔不住把米袋往外递,丝毫不见烦躁。
      赵破奴当时想,就凑近一回,见上这一面吧。他已经收拾干净了,好好地说一句感谢,把玉佩归还于她。
      “郡主,这个人他不接米粮,却一直在跟着咱们呢!”婢女的声音传入苏念奴耳中,引来她的回眸。
      这是赵破奴第一回在清醒情况下如此接近的距离看清苏念奴的面容。
      那年她的腮间仍有点点发鼓,稚气未曾褪去,眼眸尚未有如今的清冷,黑白分明如一池化冰的春水,干净透彻得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那一瞬,突如其来的一种巨大且未明的恐惧感令他发哑,说不出半句话来。
      若是恩情断了,此后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见了?就如池中明月,贪妄触摸时,便会零落破碎,不复以往。
      于是已经在脑海排演多次的话到了喉间,被死死堵住。
      他生了悔意。
      他不愿就此结束,他应该更体面一些。应该去换一身衣裳,冲洗过头发,再与她相见。他突然想要被记住,而不是如当下这般,成为被她赐米贫民中的一个,转瞬即忘。
      于是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就连脚步也渐渐停了。
      却也是此时,苏念奴叫停了车驾。而后取了一个米袋,又拿手帕包了一碟糕点,亲手拢入他粗糙的手中,低声道:“莫要追了,摔跌了可不好。”
      她的手很柔软,捂着他的时如凝脂白玉,比怀里那块白玉还要令他心胸滚烫。
      后来,他随人潮而行至城门前,在人群中遥望,撞见了苏念奴极为罕见的笑。
      日光之下,稚嫩的脸泛着红润的光泽,对迎面而来的镇国公弯起了眉眼,银牙糯糯,满面张扬。顷刻间,高山明月化作鲜活生色的温热,滚烫熨过他的眼眸,不敢再忘。
      那一瞬间,他突然无比渴望自己能坐在那高马之上,见她冲自己笑。
      他终于想起了那时苏念奴的话,也终于寻到了他去从军的意义。因此他远走平陵,浴血拼命,从无名小卒到封侯拜将,日夜所求,也只为得到这一笑。
      顾净言问过他这名字从何而来——从军既是为她,与她撞名的因由,自然也只会是她。
      他到平陵参军记在名簿的名字原是他随口提的赵三。是后来入了军营,日夜勤勉训练,跟着陈逊与西戎人打了一场场胜仗后,因勇猛凶悍成了千夫长,才被陈逊看中。
      当时陈逊问他:“你为何参军?”
      “想做人上人。”
      “做了人上人后呢?”
      “......”那时还是赵三的赵破奴沉默,脑海里想起了救他于水火的那双剔透眼眸,缓缓答,“帮不是人上人的人。”
      于是陈逊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够了,他方拍拍赵破奴的肩,问道:“做我养子可愿意?我教你打仗。”
      赵破奴有些吃惊,犹豫了一阵拒绝道:“我不改姓。”
      他得记着老赵的抚养之恩。
      “可以,不改。但是三儿这名得改。”不料陈逊对此并不介怀,直接点头应了下来。“我陈逊的养子,名字怎么也得霸气威武些。”
      那瞬间,他鬼迷心窍般,低声说出了绣在钱袋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奴。”
      至今赵破奴仍记得那个拥有新姓名的下昼。
      平陵的日光泛着黄沙的橘热,可当陈逊写下他的新名字,他的心血却更热。那瞬心跳鼓噪得如同滚沸的水在呜咽,叫嚣着恭喜他十来年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一个因她而来,甚至是与她相似的名字。
      他卑微地在每个隐蔽之处与她接近,曾无数次在洛京遥见她身影,欲上前去的脚步都会因自己晦暗的梦想而停下。
      他怀着希冀,盼着自己体面一些,更体面一些。要在辉煌的金殿上与她重逢,要以将军之姿站在她面前,见她朝自己明媚欣喜地笑,再告诉她自己曾受她施恩,才得以有此一日。
      可惜经年已过,他一声感谢仍无法说出口。
      华美之物于世人皆有瘾。
      可谁也不知,对他而言,让他上瘾之物只有那轮高洁的明月。
      曾见明月照清溪,只因月色撩人心弦,便生贪婪盼得终生照拂。盼它清辉予一人,盼它入怀被收藏,成为仅属他一人的月光。
      为此他匍匐于尘世,掩埋自己肮脏的内心,只为臣服于她身前。
      可天不遂人愿,他没能在凯旋归京时等来那梦寐以求地嫣然一笑,却以另类的路靠近了被乌云遮蔽的她。
      但他是这样的不足,不配。
      她被人所辱于官奴所,依旧浑然不知这一切全因他而起,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在偿还当年救命之恩。在得知这一切的瞬间,悔恨摧枯拉朽般碾碎了他的心。
      是他失察,令心中明月受辱。甚至因她佯作无事的伪装而忽略了这一切,不曾发现她百孔千疮的心。令她难过痛苦之人,是他自己。是他恩将仇报,让她受了如此多的苦。
      双眸在夜风中刮得发疼,在不曾察觉之时已有热泪滚烫落下。
      那些玷污她的,令她恐惧夜不能寐的人,杀了便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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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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