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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对苏念奴来说,此事她是不愿放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苏与安争论的。
      可话已至此,她也不必为此掩藏。
      “浑厄邑借此机会斗赢其兄弟称王,你则想以此证明苏家清白。遂二人合力谋杀了浑邪王。但你可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凝望着面前的少年,心中不断回忆着旧时父亲指着西北舆图教导的话,“老浑邪王在位数十年,虽有常年扰边抢掠之举,却并无大举犯魏之图。而他的二子浑厄邑却一心主战伐魏多年。今日你贸然进宫,以献首之举洗清苏家叛国冤屈,却是坐实了魏人杀西戎首领的传言。”
      苏与安听着她的追问,垂眸用额发遮挡了神色,抿唇一语不发。
      苏念奴失望地垂下了眼,侧脸轻声问:“将军,李副将年后急着回平陵,可是与浑邪王被阿弟所杀有关?”
      赵破奴惊讶于她的机敏,目光缓缓挪到了沉默的苏与安身上,沉声应答:“新王继位,可借小公子献首陛下之举进犯。如此出师有名,一可打压旧臣异心,二可拢聚军心,施行他征魏之图。”
      这便是苏念奴自云引之处得知苏与安取下浑邪王首归京后最芥蒂的事。
      当年父亲曾评价过浑厄邑。说他果勇多智,计策近妖,性非君子,不可与谋。
      如今所见,他所谋并非仅是部族王位。
      苏念奴的瞳仁漆黑不见光,带着茫然轻声问:“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与安,你要做作乱之徒吗?”
      四下一片寂静。枯秃的老树摇起了脆弱的细枝,狂风折下,弃之如履。
      “嗤。”苏与安突然阴冷低笑,惹来苏念奴蹙眉,“作乱如何,无义又如何?”
      一朝遭逢巨变,父母皆亡,面对大漠黄沙,他凭着一腔恨意坚持到了如今。那个被父亲悉心教导大义的少年郎早已死在了平陵大漠,如今他被仇恨蒙蔽双眼,又何来的家国天下。
      “我怨恨未消,难入黄泉,上天要我活着,是知道我苏家冤屈,是看清了这大魏薄待我苏家满门。难道阿姐你,如今仍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大魏有情?”
      他双眼发红,语气逐渐激动,字字沁血。□□又直白,不再掩饰他乌黑怨毒的内心。
      旁人可以阻拦他,叱骂他,唯他的阿姐不可以。因为这天下只有他的阿姐能明白他所想,也只有他的阿姐,会体谅他的苦心。
      风声骤停,消弭在艳阳之下,却分毫不损寒凉侵身,冷得苏念奴身体发起抖来。
      “苏家无辜,可因此事而卷入战争的百姓又何辜?”苏念奴的声音发哑,如同滚过粗粝刺痛的沙。“无义不战,耻为宵小。当初父亲曾对你我耳提面命,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可又如何?!”苏与安返问,觉得苏念奴直到如今仍守着的道义是如此可笑,“这天下不曾为我苏家做过一日君子,我又何必心守仁义,做父亲那样痴妄的君子?”
      手心的指甲终于崩断,把苏念奴伤得鲜血淋漓。她猛地一步向前扬手给了苏与安一巴掌。
      她打得狠,瞬间让少年的脸生了指痕,一片青白。可苏念奴的脸却更苍白。她绷着唇,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对苏与安一贯柔和的眉眼此刻如同生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令人生出了惧意。
      可她并没有再说重话。
      “你可知道,刑部给父亲安下的,是何罪名?”望着少年眼,她企图从中寻到一丝悔改之意,“是里通外敌的叛国之徒。”
      只要闭上眼,她就能忆起那昏暗无光的牢狱,沉厚的铁链拖曳之声,母亲隐忍却漫着血的身躯。
      那些如噩梦般缠绕她的记忆,从不曾被遗忘,她一直都记得。
      见少年的手在剧烈的颤抖,心中的怨毒与恨意几乎要把人淹没,她勾唇淡声笑了笑。
      日光之下,莹白的脸闪着细碎金光,那笑意分明淡得轻盈,却浓烈得令人心惊。
      “我被鞭笞的时候,娘亲就在旁边看着。她哭喊得撕心裂肺,心疼我受辱至此,却无论如何不准我松口认罪。”她微微稳住气息:“在刑部大狱,娘亲与我,为了守着苏家最后的贞烈,受刑数月,都不曾点头认下这冤罪,是为了什么?”
      苏与安的喉舌在发紧。望着苏念奴苍白若纸的脸,他明白此刻她正在勉强自己。
      他的阿姐是最惯逞强的。在大狱中的日子,想必是她最不愿提起的。
      他不禁向前一步,企图走近她。
      可苏念奴却回避退开,神情变得冷硬且坚毅。犹如过往每一次,面对她所厌恶之人时一般,疏离又鄙夷。
      她再次开口,竭力用最冷静的声音一刀刺入苏与安的心脏:“因为我们坚信,苏家人绝不会做祸害大魏百姓之事。”
      所以她绝不允许苏与安成为苏家人眼中最不耻之徒。
      一直紧抱木箱的手终于开始发颤,苏与安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动摇。一种巨大的恐慌包裹着他,令他挣脱不得,难以喘息。
      “你欲为一己之私徒生战事,扰乱百姓安宁,可以;你企图以生死逼迫我认同你做宵小之徒,也可以。”她抬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淡声对赵破奴道:“将军,他欲做叛贼,你拿下便是,我绝不求情。”
      苏与安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却转过身,神色坚定,甚至不曾看一眼赵破奴。分明是一折便断的瘦弱之躯,此刻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端庄贵仪,一步一步往回走。
      苏与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咬唇狠声问道:“阿姐,苏家蒙冤对你而言,难道真的没有这些事重要吗?!”
      “是,都不重要!”苏念奴猛地停下了脚步,戾声答道。她终于难忍心中怒火,回头大声斥道,“我与娘亲在狱中的坚持与委屈,全因你的不义之举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大步回到他面前,一把捏住了他的衣襟,风度尽失,咬牙切齿:“大魏并非没有良善之徒,他们为我奔走,暗中对我施以援手,苟全我性命至今,只盼寻到蛛丝马迹,拨乱反正,证明我苏家无辜。而你如今却负义失善,不顾边关安危,与虎谋皮,祸害大魏,这算什么?苏家蒙冤是因宵小作乱,你便也要沦为宵小来以证清白吗?”
      晶莹的泪簌簌而落,沾湿了她苍白的脸。脆弱娇柔,却偏偏坚韧刚强。
      “阿姐......”苏与安颤巍巍地伸手,拭去她脸上冰凉的泪,竭力辩解道,“我可以将功补过的。待恢复了父亲名声,我会自请边疆抗敌。继续镇守一方,保卫大魏安宁。届时边疆稳定,我更是平乱有功。阿姐,你为何......为何就是不愿......”
      苏念奴越听心中对他的坚持更是失望。她甚至不愿相信,如此毫无是非道德之言,会出自她家阿弟之口。
      “师直为壮,曲为老。你打算用多少将士的性命,来满足你的私心?”她的面容清白无暇,目光却泠然冰冻。那句在喉间徘徊良久的狠绝之话,终于被宣之于口:“苏与安,你根本不配做父亲之子。”
      她苟活贪生是为了用正道向天下证明苏家清白,而非用龌龊手段得回苏家昔日荣光。
      她不屑,更不耻做此等卑劣之徒。她坚信,父亲也是如此。
      明净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苏与安的脸。
      这令他突然想起了在燕勒湖南地凿冰净面的那夜。借着稀薄的日光与洁净的湖水,他看见了一张丑陋麻木的,扭曲到徒留怨恨的脸。
      那是一张,不该属于苏与安的脸。也是一张,与父亲毫不相似的脸。
      直至此刻,他方在苏念奴脸上寻到了父亲的影子。她拥有父亲的刚毅,母亲的坚韧,是他此生仅剩的唯一血亲,亦是令他重新忆起过去谆谆教诲与教育的唯一联系。
      沉湎怨恨与焦躁的心终于拨开云雾寻得了出路,窥见了坦途大道,与记忆中的自己重遇。
      “啪嗒”一声,木箱被掷于地。
      少年身上的戾气褪尽,紧紧抱住了眼前唯一的血亲,满面是泪,哽咽道:“阿姐,.....我,我只是不甘心.......”
      他连声呜咽,把头埋在苏念奴的肩膀,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本以为,只要能为父亲翻案,救出阿姐,一切都不再重要。却遗忘了当他以边境百姓安危换来苏家清白后,他便再也不配做苏家人。
      他觉得自己实在狼狈极了,他本不该在阿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他应该成长为可以为阿姐遮风挡雨的男人,保护他的阿姐,而不是让阿姐指责他的过错,为他担忧与自责。
      压抑一年的怨恨在此刻终于寻到了宣泄口,如决堤般爆发而来。
      苏念奴微仰着头,仰目与日光对视。
      她的阿弟,本该是洛京城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一个艳如曜日的少年,却被骤然而来的家散人亡而压弯了腰,成了如此非人非鬼,失德忘义之徒。但所幸,他心中尚知仁义良知,不辱苏氏门楣。
      炫目的光刺得眼泪直流,她终于收起了身上锋利的刺,一如以往他每次被父母责备委屈哭诉时一样,温柔又缓慢地拍着他的背。
      她不再只是能抚慰他冤屈的阿姐,更是他如今唯一的长辈。她今后要陪着他,领着他,让他成为如父亲一般坚守道义的君子,代替父亲继续镇守大魏安宁。

  • 作者有话要说:  *1.“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出自《论语》。
    *2.“师直为壮,曲为老。”出自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意思是出师正义,士气就雄壮;出师不义,士气就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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