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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筝声声 ...

  •   老人没有听到少年的问题一样,依旧用那种恶意满满的声音反复重述“你怎么还不去死”这个问题,固执而恶毒。
      少年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拳头,直到指甲刺破手心疼痛的感觉顺着神经抵达大脑,他才松开手,然后深呼吸,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他恨不得像村里那些撒泼的寡妇一样大吵大闹,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砸得粉碎,然后指着这个人的鼻子破口大骂,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
      而现实却是他不得不赶紧去做饭,不能让这个半瘫的老人饿死在土炕上。老人还在喃喃着“你怎么还不去死”,混浊的双目泛黄,像只末路的疯狗。
      少年走出满是碎瓦片的草屋,轻声地带上门。外面夕阳满地,黄金的颜色绵延几千里几万里,一直到他去不了的地方,而他弯着腰几乎要跪倒在地。
      刘一三其实没有错,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背上真的栖息着恶鬼。
      他的名字叫“晦”,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单字。在很久之前单字预示着地位的底下,连姓氏都不能拥有的人,是被所有氏族抛弃的。那些人也许是叛徒,也许是奴隶,而这两种身份都不会被一般人接受。
      而他的身世似乎也像他的名字一样,历经很久的历史沉淀,依旧被有些人记成是卑劣的过往。
      他的娘亲是个普通人,但是却长得极为美貌,被当地的县令看上做了美妾,然后又被献给载物营中的大人,之后的变故接二连三。
      娘亲是个漂亮女子,而漂亮的女人都应该好运一些,或者聪敏一些。她们最不应该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自己托付给所谓最爱的男人。而他的娘亲既不走运也不聪敏,还犯了这个错误。
      她嫁的那个大人犯了贪污的罪行,大人被揭露了之后自然而然地惨死在大商严苛无情的律文之下。而她却依旧活在这世上,甚至被叛出载物营的疾给拐带走。
      那个疾是个没有灵的次级,而掳走娘亲只是见色起意。在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娘亲想过要死,但是很不幸的是那时候已经有了他,然后怀胎十月生下他。
      要他和她一起在这世上受罪。
      想到这个,晦脸上就流露出憎恨。他抱起院子里堆积的一些木料进到偏房里开始生火,而眼前不觉中又浮现起那场大火。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睛直流泪。
      晦蹲在灶台前,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大火烧死的是他。
      ……
      晚饭并不丰盛,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有一口饭吃已经是不错的恩典了。晦端着木板粗制的托盘踩着瓦片又一次进入摇摇欲坠的房子,木门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
      两个手指关节长的蜡烛这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半,橘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随时都会要熄灭一样。晦看都没有看瘫倒在土炕上的老人,自顾自的端起一只瓦泥碗,然后用手抓起饭粒,沉默地送到嘴里。
      他甚至不能使用筷子,就连木制的餐具剐蹭到瓦泥碗都会引起眼前这个老人的歇斯底里,一个没有灵辅助的疾就像一颗没有任何保障的土炮,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炸膛。
      每一次老人流露出癫狂的眼神晦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他敢靠近自己那他就一定会杀了他。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晦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地咀嚼,不去看行将就木的老人。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颤颤巍巍地端起瓦泥碗,干瘦枯朽得像是枯死的树枝一样的手指放在碗里面,捞起菜叶和寥寥无几的饭粒送入嘴中。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呼吸声和咀嚼声。
      晦率先吃完,收拾好膝盖上的瓦泥碗就准备拿去清洗。他们的房子距离比较热闹的村落中央有好一段距离,但是距离水源地并不远。
      水流属于白噪音的一种,至少比孩童的吵闹声不会引得疾发狂。晦拿着自己的那只瓦泥碗直接跳到了溪水中间,然后把自己的头顶浸没在水面之下。
      疾和灵,是朝廷需要征兵的重点对象。大商地域广阔,诸侯王分封众多,商皇帝需要有足够的武力来统御辽阔的疆土和众多的王侯。其中远超普通人能力的疾就是军队强弱的依仗,于是灵也就有着同样重要的作用。
      晦在水面下缓缓睁开眼睛,自然的环境在水流的洗涤下被净化了无数的噪音,自己的感官和灵的触手不断延展,以现有的地点幻化出远超现实存在的灵域。
      河水的清凉逐渐演变成灼热的痛感,拂过身体表面的水流幻化成火龙紧贴皮肤,他在水中感受到了火的炙烤。晦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他“看见”火龙钻进自己的喉舌,咽喉感受到钝痛,像是吞下了一块木炭。
      而实际上他的口鼻不断浮现空心的泡泡,水流争先恐后地钻入其中。就在将要窒息的时刻,晦猛地往上浮,腾出水面。
      水花四溅,晦吐出水,剧烈地咳嗽。他的眼前一片晕眩,整个世界都是模模糊糊的光影。
      有人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晦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管这其中感觉到底有没有逻辑。
      但是他知道,有人还活着,那个人和自己有一种隐秘的联系。他曾经看到漫天的大雪和奇怪的建筑,那些楼阁不像大商的形制。
      晦抬头望向西方。西边是绵延数十里的城墙,城墙后面就是巍峨的、连绵的束戎山,再后面就是异族人的领土。
      他身处边陲之地,而如今边陲将要燃起战火。自前几日的然后天幕后的黑色异兽陨落,田间烧了起来,今年粮食必定欠收,而商皇帝的铁骑商皇帝的铁骑开赴边陲,狼烟台升腾起的浓烟直冲天际。
      晦皱眉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他的灵域延展能有接近二十里,躁动的灵域中混杂着无数的信息,此前的灵域悄无声息。
      将要大战。
      晦游上岸,浑身的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水滴在脚底下绵延出宛若蛇行的痕迹。他手里还提着洗好的碗。走回家中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太阳还剩一点余晖落在门楣上。房中寂静一片,老人应该已经睡着了。
      晦站在门口良久,终于还是展开了灵域,进入了老人的灵界。
      垂垂老矣的老人的灵界也是夕阳西沉,还是老人曾经的故土。桃花数十里,高楼藏山中,母亲就坐在楼阁上弹古筝,声声入耳曲律相熟。他坐到往常的亭子里准备和老人说话,然而抬头一看,他反倒愣在原地。
      老人的灵界中的形象一直是随着他自身的变化而变化,自晦觉醒灵域后这个形象就一日比一日干枯老朽,然而此时露出来的面容却是青春焕发。
      晦不解:“怎么返老还童了?”
      老人不语,指了指母亲弹古筝的楼阁。
      晦跟着他的指向望过去。那座隐在雾中的楼阁垂下长长的丝绸,一直垂到地上,一阵风拂过吹起长绸,翻折出炫目的光彩。
      晦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耳边却忽然尖啸声起,擦着耳郭过去。
      晦猛地惊醒,抬头,脖颈上架着一柄长刀,灵域迅速坍塌萎缩,如画的风景又变回了破旧的草屋。
      老人手握长刀,眼睛不负往日浑浊,反而凶光毕现凌冽如他手里的刀。他盯着晦,露出森森冷笑。
      晦的眼睛直视着老人,瞳孔呈现出针状,像是被强光照射眼睛的狸猫。周身寒意肃杀,但是却不动丝毫。而两人的灵界却迅速展开,晦草屋前手无寸铁只有手里的泥瓦碗,在灵界中却是呼风唤雨。
      他看着面容年轻的老人,手里提着杀人的长剑。母亲的身影在楼阁上隐隐绰绰,古筝的乐声已经停歇。老人站在原地不动,反倒是老人手无寸铁,这时攻守之势逆转。
      “龙娘,弹一首《十面埋伏》。”老人笑道,他看着晦,浑身的筋骨随着他舒展的动作响成一片。
      晦直觉不妙,扔下手里的长剑转身便想退出灵界。正此时,锵然的古筝声起,像一把利刃直冲天际。他倒是不知往日里情意绵绵的古筝也能弹出这般肃杀的曲调,下一秒脑子里纷乱复杂的想法便都被摒弃,就算是在灵界里,痛感也来不及自我屏蔽消弭。
      晦被面容年轻的老人一拳冲倒在地,剧痛感从腹部往上升腾直传脑袋,眼前一片模糊,古筝声声入耳越催越急,他却只听到长长的叹息。
      昏死过去前的脑子闪过一片白光,古筝声,古筝声,母亲的古筝声不对劲。那不是一般的声响。
      晦昏了过去。

      晦醒过来时已经天黑。
      他被放在了床榻之上,桌上点了一根新蜡。四周悄无声息,晦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顶上。
      腹部还是疼,疼得他动弹不了,更不用说受到灵界中受到冲击的脑域。他咬咬牙,试着调动了一下灵域。
      一声凄厉的古筝声直接把他震得脸色发白,竟是顾不得腹部疼痛猛地翻身,脸朝着床榻外面吐了个一干二净。喘息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晦也不敢轻易再通过灵域找老人。他坐起身靠着床头,小心的揭开衣裳查看自个儿的腹部。
      没有伤痕。
      自然是没有伤痕的,在灵界中受到的伤都是头附赠给躯干的痛感。这他当然都明白。只不过这次的痛感是在剧烈,让他不由得怀疑是老人真的把他打了一顿。
      晦松开手,整个人都没劲了。微风透过窗厩,吹散吐出来的酸水味,烛火在脸上影子斑驳。他扭头又看了看蜡烛,这时才发现竟然是新的蜡烛。
      好,很好。老人的神智偶尔会清醒一些,这次估计是把他揍了一顿后精神正常了,还知道把他放在床榻上,天黑了还点上了蜡烛。不过却是不知道节俭,把他偷偷藏着的一节新蜡给点了。
      晦挣扎着下榻想把蜡烛吹灭。老人神智清晰不过昙花一现,往后的日子又不能依仗,终归还是靠他自己过活。这时不节俭些,往后从哪儿来的生计。
      还没来得及凑近鼓出一口气,那跳动的火苗骤然折了腰,下一秒便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灭。晦眼神一凛,顺势便趴在了地上,硬生生把那疼痛的声响喊进肚子里。
      草屋内漆黑一片,碎瓦片被踩得响动,一片一片的碎裂声接踵而来。晦趴在地上往旁边挪动,朝着声音的来源往周围盘旋。这样一点点挪动,离门口越来越远。
      那瓦片的碎声却骤然间停住了。
      晦即刻停住了。
      风声倒灌,月色清朗,寒光影照。
      晦愣在了原地,竟是半天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门口站着一个两个平常人高度的乌金巨物,看上去像是人的身形,手里拎着重剑。月光淋在乌金上,走动间便是寒光凛冽。
      晦猛地站起身,忍者剧痛朝着窗口跳出!
      跑!快跑!
      晦的灵域剧烈颤抖,他看到古筝声割裂着那垂下楼阁的长绸缎,上半截还悬在楼阁之上,而下半截似乎已经随着风往远处去。
      他看向楼阁,老人年轻面孔的头颅高悬,而后迅速枯萎皱缩,最后变成了枯朽的面容。
      身后响起一阵阵的沉闷的声响,似乎是什么庞大的重物在跑动。血腥味随之而来,隐藏在跳动的烛火和胃酸味下的平静骤然破裂。
      古筝声锵然,而后猛地一声爆裂尖利的长鸣,弦断。
      母亲第一次从高高的楼阁的珠帘后面走出来,面容恬静,她的手边上是悬挂的头颅。
      一生一死,一朝一暮。
      晦猛地站住,转过身,盯着那追着自己而来的乌金巨物,伸手。
      灵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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