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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杜相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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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相夷九十岁,家住城南二十八巷巷尾,是个老学究,前朝中了探花之后也为官了一年,改朝迁都的时候因发妻体弱,辞官留在永都城。
有一个儿子,不过在孙子出生后不久,儿子儿媳相继离世,现全家只剩老爷子和孙子独住,孙子叫杜蓝桥,十九岁,今年就要去王城参加会试。
艳曲在路上都同凌晏讲了一遍,凌晏提着红艳艳的礼品,面目冷峻听着。
今日一早,艳曲打开房门看见这尊冷面神站在门口的时候就猜到了,大金能放心单独跟着的也就是他。
严格来讲凌晏是大金在人间“招揽”来的纯魔,是的,神奇的大金,他自己就是个纯魔,然后在人间,交了个纯魔兄弟,带回来跟半魔做家人。
当年大金去人间办事,回来说认识了个兄弟,常年在人间活动,投缘得很,邀请他来村里小住。
只是后来她们村发际了搬进魔界,凌晏却一步也不肯踏足,整日孤魂野鬼般在外飘荡,偶尔回村里侍弄菜地,艳曲估计除了炎君殿众人,魔界可能都没有人知道凌晏。
此人虽出身不详,不过她魔外村都是一群“丧家之犬”,谁还没有点不可言语的往事呢,大家也不深究,乐呵呵混在一起。
出行未免麻烦,艳曲戴了个人间女子的幂篱,白纱长至脚踝,走路还真是不便利。好不容易到了二十八巷巷尾,有些落漆的木门旁挂着一块写着“杜”的木牌便是杜家。
凌晏去敲门,过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应该就是杜蓝桥。
这杜蓝桥看着年少精神,身量纤长,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只是现在挑着眉毛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一股痞气,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你们是何人?”
“谁?”一位白发老者也走过来。
艳曲上前一步,摘下幂篱正要开口,就见老者后退一步,俨然惊讶至极的模样。见这位杜探花的情状,艳曲也知是不虚此行了。
待几人在堂中落座,杜相夷还是惊疑不定,杜蓝桥给二人倒上茶水,艳曲已开口攀谈起来。
“杜老先生似乎认识我。”
杜相夷又看看她,“我的确认识你。”又道,“七十二年前。”
“你不记得了?”杜相夷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可怎么看都是她没错。
艳曲也不绕弯子,“实不相瞒,我确实不记得了,不过最近来到永都却遇见了一位故人,提及陈年旧事,艳曲心中也甚是疑惑,今日来拜访您,也是碰碰运气。”
杜相夷沉思,“故人……徐家的吗?”
“您料事如神。”
杜老笑着摆手,“那老东西年轻的时候到处打听过你,不过我怕给你惹事,便没有站出来说话。”
艳曲,“……”永都城到底还藏着多少认识她的老头儿?
“不过我当年对你确实知之甚少,这些事我未曾对他人说过,若你当真想知道,我定然是要全部告知与你的。不过想先问一句,你这些年可顺遂?如今可有心上人?”
艳曲想到了什么,面上不自觉带上笑意,“一直顺遂的,有亲友相伴,心上人也很好。”
德璟二十八年,永都城。
三年一度的会试将在一个月后举行,天下读书人均摩拳擦掌,等着大展拳脚。
有信心的就想捞个一官半职,什么平步青云啊,封侯拜相啊,娶个公主郡主什么的,该肖想的不该肖想的都想了个遍。没什么信心的整天抱着书啃,从白天啃到黑夜,生怕自己没看到那块儿就出现在考卷上。
杜相夷身为个永都本地人,说不上地头蛇,可也比外地赶考来的多了几分硬气,几分从容。就拿他对催促自己去看书的老娘说得话来讲,“今年考不上再等下次么,反正住这儿,盘缠也省了。”
杜夫人气得满院子找棍子,曾经的杜小公子坏笑着跑出家门,找朋友出去浪。
朝大家常聚的临江楼走,听着临江楼像是个大酒楼似的,其实是个茶楼,东西也不贵,环境还挺优雅,是他们这群小书生的最爱。一到会试前后,临江楼一整天根本关不上门。
就在离临江楼挺近的某个书画摊子旁,杜小公子看见两个身影,高兴地又喊又叫,“马兄,熊兄!”
一嗓子喊出,两个身影齐齐回头,那看着的效果也是让人忍俊不禁,俩人,一瘦一壮。瘦的的那个像麻秆似的,一身儒衫穿的直打晃。壮的那个不像读书人,倒像是来考武状元的,那是一脸威仪,浓眉高高扬起来,身材壮硕。
此时,马兄熊兄看见杜相夷,都热情招手,“杜兄!”
他们都是仁兄,没有贤弟。
杜相夷走到两人跟前,发现他们正在看字画,瘦弱的熊兄,没错,瘦弱那个姓熊,单名英。熊英指着一副字画给杜相夷看,“杜兄你看此画如何?”
杜相夷探身去看,那是一副山景,苍茫的大山和层层叠叠厚重的白云,用笔确实不错,只是画面单调了些。
见杜相夷看了也不说话,熊英急,“杜兄,我觉得吧,应该加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更添凌云壮阔之感!”
马兄,马文政一边嚷,“杜兄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没画他本家,不乐意了。”
杜相夷问,“那马兄喜欢这幅画?”
马文政摇头,“不喜欢。”
“为何?”
熊英插嘴,”因为没画鹰。”
马文政推了他一把,直接把人推路那头去了,“说不上,就是不讨我喜欢,邪气!”
“哦~”杜相夷拿起那副画审视,嘴角勾起笑来,“我还挺喜欢的。”说着就掏钱袋,“老板这个怎么卖,我买了。”
马文政摇头,那头儿熊英从路那边跑回来,兴冲冲道,“欸~我刚听说一会儿这条街上花魁要来!”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研究字画的二人没反应上来。
熊英兴冲冲又说一遍,“我说,一会儿有个花魁要打这儿路过,咱们在这儿等着看看吧。”
“花魁?”杜相夷很无知,“永都的?没听过。”
马文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个叫艳曲,艳曲是不?“
“是是!我刚在那边听说今天晚上宫里设宴,皇上听说红绡楼艳曲舞艺天下一绝,所以接到宫里去献舞。”
马文政受不得这个,涨红了脸怒道,“让一届风尘女子,在国宴上跳舞,像什么样子!”
熊英给他扇风,“马兄消消气。”一边对杜相夷挤眉弄眼,“要不要看看呐。”
杜相夷也想起来这个艳曲了,是挺有名来着,据说大皇子不还看上她了么,当然这种传闻不可信。没见过这个艳曲,传闻里她再怎么倾国倾城,杜相夷也不相信,多半是为了抬高身价的谣传。
几个人正大街上站着,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远远的,街道另一边,一架八人抬的轿辇朝这边走过来,前后宫里侍卫队开路,排场大得很。
中央宽敞的轿辇挂着华贵的红绸子和红纱,随着清风一飘一扬,荡得人心慌。
走到近处,方见轿辇中央端坐着一个女子,穿着比红纱帐还要明媚几分的红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放在艳红的衣料上,煞是刺目。女子下半脸用红纱遮着,看不真切,只余一双眼半垂着,似乎想着什么心思又似乎只是坐着。
不知为何,她那样安静的坐着,杜相夷却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那美人已经微笑着将匕首送入他的心脏。
“这就是我跟你第一次见面。”杜老爷子认真地跟艳曲说。
艳曲,“……”
杜蓝桥噗嗤乐了,“老不正经,这叫见面?”
老爷子脸红了红,“我一把年纪,还不行我从头回忆了?”
二人忙道,“您老请!”
杜小公子跑出去一趟,不但买到了喜欢的画,还看到了美人,心情甚是好,当天晚上就被杜老爷按住一顿修理。
入夜,杜小公子露着受伤的屁股趴在院子里的石头桌子上,赏着月亮,回忆美人。一阵风呼啸而过,杜小公子打了个冷战,哆嗦着打算把裤子穿好回去睡觉。
正提着裤子,一个诡异的人影从墙那边翻过来,给小杜吓了个结结实实,手一松,裤子掉了。
人影直接冲过来,小杜才看清,那是两个女人,确切说是一个女人背着另一个女人。
而被背的那个女人,虽然只有一个小侧脸,小杜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艳曲是哪个?那姑娘冲到小杜面前,嘶声道,“别出声,带我们进屋,不然杀了你!”
小杜这才注意到,女子手里握着刀,刀刃还碰巧架在他脖子上。
小杜点点头,想帮忙扶着艳曲,他心里倒没别的想法,就算没有武力威胁他也一定会帮这个忙,惹祸上身什么的暂时不考虑。
说这一段期间,杜老爷子被孙子鄙视无数次。
本来背着艳曲的白衣姑娘还一脸戒备,硬是被小杜的主动殷勤给弄没话了。小杜带着女子把艳曲放到自己床上,还把门关上。
这才看清,白衣女子看起来年纪真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白衣上血迹斑斑,杏核眼冰冷。
小杜本想过去看看艳曲,却被女子整个挡住。而艳曲全程都是昏迷,女子掰开她的嘴给她吃了两颗药丸。小杜忧心,“她怎么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小杜又问,“你怎么一身血?”
女子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艳曲,借着缝隙,小杜看清了床上躺着的女子,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好看到小杜完全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即便是昏迷着,苍白如纸,也硬生生看出几分艳色来。
忽然意识到什么,小杜倒抽一口气,“她?不会….”
“是,血都是她的。”女子不停的帮艳曲擦汗,帕子尾端落到艳曲胸前,很快被染红。
“我去叫大夫。”小杜转身便跑。
“站住!”
小杜一个激灵站住。
“有我在,不需要大夫。”女子给艳曲擦着额角的细汗。
退走回床边,女子不再挡着他,小杜走近了一些,看着床上似乎奄奄一息的艳曲,忧心忡忡,“她不是进宫了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白衣女子皱眉,“你认识她?”
“见过一次。”
这时,床上的艳曲哼了一声,两人都赶紧凑过去。
艳曲缓缓睁开眼睛,转动视线看到了白衣女子,她皱眉喘了两口气,“闻歌。”
小杜还真的知道一个叫闻歌的女子,赵闻歌,这着实又让他惊讶了一把。
赵闻歌拉着艳曲的手柔声道,“你先歇着,现在是安全的。”拍拍她的手,“放心吧。”
艳曲看着赵闻歌,小杜不明所以,跟着瞎瞧。就见艳曲看着看着,原本就说不上多好的脸色突然又灰败几分,她猛地抓住赵闻歌,“他怎么了!”
赵闻歌一时没答话。
艳曲又问,“他怎么了?”继续沉默。
艳曲的眼圈迅速红了,眼泪夺眶而出,一瞬间湿了整张脸,突然不管不顾揪住她,“他怎么了?你说话,闻歌!赵闻歌!”
赵闻歌一把钳住艳曲,艳曲不再吵闹,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接着,小杜听见赵闻歌轻轻说,“死了。”
说实话,小杜活了十七年而已,从来没见过谁那么伤心,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只有呜咽。像是一盆热油倒在喉咙,听得小杜胸口发堵,眼眶也有点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