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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鹰击长空风猎猎 ...

  •   南诏的十月年将近尾声。
      泸湖边的家家户户都尚未撤下参差四起的孔雀灯。
      入夜后的南诏犹如斑斓群鸟翙翙聚巢,结对飞落千家万户的屋顶瓦檐,一盏盏五彩雀灯散发出柔和群光。
      打眼看去,竟有几分万家灯火、太平和乐的气象。
      几只矛隼各行其道,在南诏王府的上空盘旋。
      大雄曲腿坐在玉树阁屋檐上,居高临下的位置,四周灿烂雀灯环绕,令他恍如身处天上人间。
      这一番景致,与他入南诏王府前猪狗不如的奴隶生活比,实在是云泥有别。
      忽地,湛蓝的夜幕中,远处一只大隼飞袭而来,携一卷疾风穿破静谧。
      大雄定睛一看,立马如豹扑食般抽身猛起,架起左臂厚重的护臂手套,冲那大隼打一骨哨,那穿空疾掠而来的隼便一个落爪,抓紧了大雄粗壮的臂套稳稳降落。
      满城孔雀灯间,托着大隼的大雄在瓦楞之间几发纵跃,在夜空中甩出几个漂亮的弧线,携隼蹿入灯火通明的玉树阁中。
      “偏殿那边怎么样了?”阳春正在看一本讲授茶农茶田灌溉的指南性杂书。
      “什么消息都没有。”阿堃边沏茶边回话。
      “母亲那边呢?或者阿禄副官那边?”
      “夫人近来如常,都是贴身的玛索去的偏殿。阿禄副官发出去的暗探很难追踪,他发出去明搜的队伍也没什么消息。”阿堃把茶递向阳春身侧的小几。
      阳春放下书:“所以,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
      待茶碗放定,阿堃才跪下身来:“蒙王给了话,让我们的人不要跟着了,要王女好好招待府内外贵宾。”
      阳春脊背一僵,眼底如毒弩暗搭,鹰视跪在地上的阿堃,令阿堃如芒在背。
      阿堃知道,这是阳春伤到尊严的表现。
      阿堃不再说话。
      压下把茶杯一掌扇下茶几的冲动,阳春稳稳心神:“知道了,下去吧。”
      阿堃退下。
      阳春近来总是易焦易燥,许是碳烤多了,脑子也不清醒了。
      现在的阳春,一从龙潭书院毕业,就面临着婚姻压力;也面临着独生女必须极速成长为当家人的压力;还面临着全南诏王府的危机——长安贵重史臣在南诏无故失踪,几番侦查至今仍下落不明的案件压力;更面临着放暗桩探查,那真正支撑整个南诏经济的孔雀蓝黑市的逆势行军之压力。
      阳春只感觉自己下巴上要压出好几个大泡来了。
      在南诏,同龄女子里,没有人比她会享受富贵,也没有人理应承担这些压力。
      群众往往会默认,你享受了人群中最多的供奉,最好的物资,你便必须有处理与解决一切公共问题的能力,但往往,大多数人是德不配位,经受不住考验的。
      “主人,雪龙珠回来了。”
      大雄走进堂前。
      阳春喝一口茶,茶已经凉了。
      “乖乖,过来。”
      阳春冲大雄左臂站立的大隼点了点桌面。
      说来也奇,那隼竟听懂了阳春言语,轻挥羽翼飞落在了阳春的茶几上,为了不刮花桌面,还特意将锋利的爪子轻轻落下,落稳后小狗似的歪着脑袋看阳春白花花的脸。
      “雪龙珠真乖。”阳春抬手抚弄大隼的脑袋,那被唤作雪龙珠的隼也乖顺的拿头去蹭阳春的手心。
      这人禽交好的画面,看得立在一旁的大雄平添几分艳羡。
      而后,阳春取下雪龙珠右腿腿环绑着的纸卷。
      雪龙珠在她取纸卷时还将右腿特意往前伸给阳春,满身讨好,简直不要太乖巧,看得大雄艳羡里又有了几分酸意。
      待阳春看完那纸条上的信息,头也不抬,一缕嗜血快意从她脸上一闪划过。
      “去调其它隼,飞去金沙寨,发下同意行动的指令,雪龙珠跑了两趟了,让它歇一歇。”阳春又抚摩起雪龙珠的头顶。
      大雄:“是,主人。”
      金沙滩,冬日暖阳明媚如春。
      安以初在晌午后,躺在屋顶晒太阳,等着今日应飞回来的信隼。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安以初心里有些泄气,但还是嘴里嚼一根狗尾巴草,哼着《杜鹃山》。
      时辰一过,他也只能从善如流地翻身下檐。
      “国哥,州哥,午休结束,没鸟来。”安以初汇报完毕,又哼着《杜鹃山》甩手甩脚出去里屋了。
      李国星本在纸面上写画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何郴州正在擦他那把弯刀。
      听了安以初的话,二人皆有两分失落,只很快掩盖过去,各闲各的。
      只是李国星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的手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连何郴州擦刀向来梆硬的手都软慢了许多。
      他们来金沙寨已经半月了。
      第一日到达,安以初与何郴州带着李国星直接入驻了这个豆腐铺子。
      “这是我家。国哥,州哥,放心住。”
      安以初带着二人第一次踏进这小铺子,穿堂而入,行至石板已经有些野草冒头的逼仄天井时,微笑着介绍道。
      这个卖豆腐的市井小民的家。石磨已经结满蜘蛛网,灶头已经灰锈斑斑,院角落里堆放的柴火已经生霉腐朽,散发出生命力稀薄的味道,木柱横梁久不维护,已有轻微虫蛀。
      这是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点灯,门窗封闭已久的里间仿佛是一汪永远都透不进光线的暗潮。而这里间,是安以初从小睡到大的地方。
      李国星没有想过安以初的出身如此贫穷。或者说,任何人见了俊劲挺拔、遇事总以轻松笑意面对的安以初,都不会联想到,他是成长在这样一个——注定会与苦难时光齐力将少年人的脊梁压垮的贫瘠屋檐下。
      “你家里没人了?”李国星忍不住问。
      安以初笑一笑,就像他早已习惯别人用怜悯大于好奇的态度问他一般,轻轻答到:“我没见过我爹娘。说是在去吐蕃卖茶叶的路上被山洪冲走了。南诏王府派人去找过那批赶路人的尸首,但是没找到。外婆外公磨豆腐带大我的,老人家早就没了。有一个大哥,小时候被收去了军营,又断了腿送回来,只能带我磨豆腐糊口,前些年人也摔没了。这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一边说,一边一扇一扇打开关了许久的门窗通风透气。
      空气稀薄的阳光斜斜洒入里屋,清晰了屋里的简陋陈设,把四壁空空的房间激起尘埃乱舞,阴冷的空荡里浮动死灰,才在视觉上打破了一点陈腐的压抑。
      这些光束一片一片照进现实,驱走了幽暗,却照亮了虚无。
      安以初在三人的沉默里打开所有吱呀作响的破门烂窗后,笑笑道:“很久没人了,要打理一下,国哥,州哥,别介意。”
      李国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何郴州只平静道:“无碍,我们速速打理,休整一夜明天还要办事。”
      那夜,安以初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鱼鸡盐酒,或许是出自于阳春拨给他们的任务经费。
      他吹着口哨,烧热水刷了大灶头,架锅做了一桌菜,烤着新鲜的热碳,三人对酒当歌。
      其实李国星与何郴州没有唱歌,主要是安以初在唱。
      这个少年太喜欢笑呵呵的唱歌了。
      直到晚饭殆尽,安以初一个喝不得三杯酒的少年,黝黑俊脸喝出阵阵红晕,三人才打算去里屋歇息。
      何郴州主动收拾碗筷,李国星把还在哼着歌却明显醉到站不稳的安以初扶去休息。安以初与李国星身量相当,他笑呵呵哼着歌时,头歪在李国星肩膀上,忽地一曲哼尽,他低声叹了一句:“我回来了。”
      待李国星把他放倒在木床上,才发现自己肩头有一片湿意正在干去,只是那到底是这个醉梦少年的口水还是泪水,就不得而知了。
      到金沙寨的第二日,李国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跟着何郴州与安以初干嘛,心理居然是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等他睡醒,何郴州已出门办事去了,而安以初早早起来就开始磨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豆子,做起了豆腐准备开铺子了。
      这让李国星十分吃惊。
      看来我们要潜伏在安以初这小子家里卖豆腐掩人耳目!李国星想。
      于是李国星撸起袖子就去帮安以初做豆腐去了。
      等何郴州回来,李国星与安以初仗着人高面俊,已经得到了许多买豆腐的大妈们的青睐,得了个开业大吉的好彩,二人正在一贝币一贝币数着这日的外快。
      何郴州:“……”
      “我们今日卯时行动。”何郴州踩好点,敲定任务。安以初严肃的点点头。
      “那是明早了,我们去做什么?”李国星状况外。
      何郴州:“……”
      “你跟着我俩,掩护我们。”何郴州不显不耐地回答。
      待卯时,他们仨鬼鬼祟祟背了各自的刀,出现在了金沙寨后山的桃花村时,李国星才知道自己所在这个三人小队大概在干什么。
      监视。
      监视一场孔雀蓝的交易。
      桃花村这时是冬日的月黑风高。
      两拨人。
      一拨人出现,十余号人拿驴拉着货,各个举着火把佩着刀。
      另一拨人出现,也是十余号人,也佩刀擎火,只是明显衣着更值钱些,骑马而来。
      隔着些距离躲在周边树上,李国星听不明白这两波人在谈论什么。
      但是躲得更近的何郴州与安以初,应该是能听个一星半点。
      只见那驴队纷纷敞开驴驼的货袋盖头,一匹匹驴背上装的都是沉甸甸的碧蓝颗粒,是大量的孔雀蓝。
      骑马来的领头人,经一番与驴队对口号,才指挥己方一人下马,走近对面赶驴的一队人。
      这马人从赶驴队中,用一牛皮纸在每袋孔雀蓝里任意抽取少量样品,盛满一纸面子了,才回到自己的马队铺开纸包与同队另两人验货。
      他手中的纸上,是一大捧蓝莹莹的颗粒,就像敲碎在人手上的碧蓝繁星。他与另两队友各个先手捻了一轮,又各自任意拾取一点,伴水咽下,才把这包东西转交给马队领头人。
      两拨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每一举动。
      不到一盏茶功夫,马队这试毒验货的三人纷纷软了骨头般飘飘然起来,脸上也萎靡又猥琐地傻乐起来,眼见就要手舞足蹈起来,才纷纷被马队其它人捆起来架上马歇息。
      而后,马队领头往一旁树林里抡圆一圈火把,骨碌碌从树丛里召唤出三人推着一运草车出来。那运草车上自然没有草,只是一只上锁的铁箱。
      马队领头人下马打开铁箱的锁,开出一整箱金条。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私锻的黄金。
      驴队也让人过去吊水验真金。
      整个过程仔细,漫长。
      漫长到等这驴马两队人都交易完成了,李国星才发觉自己蹲在树上一动不动已半身麻痹,只有冷汗在夜风中簌簌直下。
      这些亡命徒办这样的事,如果发现当场有外人,不杀人灭口是不可能的。而他们合起来接近三十号人,李国星一行只有三个人。
      李国星不敢想,何郴州和安以初到底怎么上了阳春那死丫头的贼船,要来办这样的任务。
      等他腹诽一番回过神,何郴州已经摸着夜色追踪驴队朝金沙寨里去了,而安以初也摸着夜色追踪马队朝金沙寨外去了。
      李国星被这二人完全遗忘了。
      不知道自己该掩护谁的李国星在树上思忖片刻,轻身下树,追着安以初的身后追踪去了。他直觉何郴州更老练,涉险系数比安以初低。
      那夜,安以初在丛林里抹黑追踪,几转寻摸,在一片瘴气林里跟丢了马队。安以初慎重考虑到王女耳提面命的“遭遇不明情况,谨记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义”。
      立马掉转回头。
      一回头,安以初察觉一个黑影惊闪而过,心下一惊,立马拔刀就要劈去,一刀劈下,瞬间削去了一整片野草。
      安以初抽手扬刀原地旋腰,回转又要一劈,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呵道:“小风!是我!”
      安以初堪堪顿住手中利刃,定睛一看,就差半尺,他就要劈开李国星的面门了。
      二人热汗没流完又瞬间冒起了冷汗。
      “国……国哥?你怎么,怎么跟着我?”安以初收刀大喘息。
      “你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我哪知道要掩护谁?索性随便跟一个,跟得一个是一个……”李国星从野草丛里爬起来,虚惊一场,拍拍身上碎草。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跟丢了,先回铺子,等州哥来会合。”安以初道。
      “你州哥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
      “……”这么……“确定?”
      “州哥跟的那些人,全是他的老熟人,就算发现他,问题也不大的。”
      李国星:?老熟人?
      而待二人跑回铺子,天光乍亮,何郴州已经先他们一步安全抵达了,在里屋擦着他那把刀。他好像从未出去过这铺子,镇静得根本不像刚跟踪过亡命徒的样子。
      李国星正欲上前询问,却被何郴州抬手制止。
      何郴州只冲安以初使了个眼神,他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去外面交头接耳,直意背着李国星讨论开会去了。
      李国星很是无语。我这颗便宜脑袋都和这两位仁兄贤弟一起拴在南诏王女马背上了,有必要还这么防备我吗?
      而后又风平浪静小半月。
      今天是安以初收隼信的日子。
      他们仨什么消息都没有等来。
      安以初重新回到屋顶上,只能哼着沮丧的歌,嚼狗尾巴草,晒太阳望天。
      天上一轮明日,四周朗朗乾坤,猎猎风声呼啸徘徊,将安以初的衣摆发尾与哼唱声全都吹得南北乱转。
      为什么王女不同意他们的计划呢?
      安以初隙起眼睛,遥遥望天,忽见硕大太阳旁边一个黑点儿。
      ?
      不确定,擦擦眼睛再看看。
      那黑点儿居然还放大了!安以初惊坐起!
      眼见那黑点儿越来越大,渐渐化出了形状!
      是一只小隼!
      它正展开仍然稚嫩却不失有力的翅膀,朝安以初坚定地俯冲而来。
      一时间,冬春交季的风在乾坤万里间纠缠,猎猎作响,呼呼狂啸。
      备受风阻的小隼只是咬牙逆风,加码冲刺,将高远的碧空扯出一道力搏云霄的气流,那隼眼中的果敢坚毅,离得那么远,安以初却看得那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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