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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并生 ...

  •   曾经我的存在让一些人短暂地看见了某种可能性,可这一顿杖笞,打得这点可能性只剩下了最微弱的火苗。我知道自己该收敛,甚至该奉承,但还是不愿讨好自己痛恨的人。在背上的伤处稍好些,我不必再趴伏着之后,我在夜里又开始失眠,我翻来覆去,咬着被角,屈伸着双腿——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既不背弃自己,也不背弃刘盈呢?一旦有了或许我有机会救他的念头,哪怕只是那瞬间突然灵光一现,我就无法再向从前一般刻意无视既定的结局,做那个无忧无虑的享乐主义者。我成夜成夜无法入眠,也许刘盈也一样,听说他近来总传召曹窋和叔孙通并门下的博士儒生议事。我算着日子,大概是要有新的政令颁布了。
      正月天寒的时候,有博士奏嘉孝悌力田者,令其免徭役之负。帝制曰可。
      想必这是为他之后的行动铺路。他骨子里本是个最重情的人,偏在这宫城之中,人人都要他无情,于是他将一腔热情宣泄在朝政之上,哪怕垂衣拱手而治,也总有些事不得不为。身体大约恢复之后,我又开始成日里去找他,在他的宣室中忽然冒出头,看着他的神情从惊愕变为惊喜。天气也渐渐和暖了,他身边多了一个总跟在身旁的新官,听说姓张,但张嫣说与她家并无亲眷,男人并不太高挑,有两道浓黑英挺的眉毛,紫铜色的皮肤,微丰的嘴巴,看起来可靠而有力。好几次我和他并没有说话的机会,刘盈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又忙起了祭祀和修筑城墙的事,宗正也开始来觐见,商议冠礼的事宜。
      他来不了我在永巷的住处,我只好去温室殿找他,黄昏的屋舍之内最让人觉得寂冷,哪怕温室殿是这长安城中最暖的地方。我知道他常常不喜有人在旁,就是闳孺也时常被他遣了出去,殿中只得他自己,眼下也是如此。吕太后的责罚并未影响我在刘盈身边近侍眼中的地位,甚至看着他亲自抱我出来,也许我在他们看来还更厉害些也说不定。寺人悄然为我打开了偏门,我脱履入内,只看见暗室内的一点小小的灯火,好像永远照不亮这一室的昏蒙,却又不甘熄灭地兀自摇曳。刘盈坐在桌几前,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拿着笔,在堆成小山的简册里埋头苦写。我怕吓到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顺手捧了一盏灯,将灯芯对着他桌上的灯火,火苗很快缠上那易燃的棉絮,他这才留意到我,恍惚地抬起眼,看着我笑了笑,而后他没说话,仍继续低下头奋笔疾书。
      借着两盏灯小小的火苗,我把他的脸看清了些。他眼底比上一次见时更青,多少个夜里不能入睡了?想不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草气味,是刚结束了祀青帝,以兰汤沐浴,蕙草薰衣留下的味道。我不言,慢慢坐下来,靠在他身边,随手从他身后的简册中拨出一卷叔孙通所解的荀子,借着灯火细看。叔孙通之学多承于荀子,他麾下的博士们,乃至于刘盈也不外乎是,那真是个最重礼的长者,却在有时又显露出一种跳脱。在他看来,谁能够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天子,他与前代和后代的儒者实在都有些不同,有着他们共同的,看来有几分迂腐的规矩,又有不一的待人接物的考量标准。我默默想着,鼻尖他身上兰蕙香草的气味愈近,愈浓,他将写好的奏谳仔细地卷上,放好,那样珍惜,好像那每一卷简册真的有千万生民之重。
      “累了吧?”我放下书,细声问他。他不说话,只微弱地点了点头,真是一个细枝末节的动作就足以让我缴械投降,他的情,他的躯壳,他的愁苦原来都是对付我的兵器。我叹了口气,抬手揉他的太阳穴,他的神情微微舒展了些——真是,早看出他又在头疼。
      他的额头有一点微黏的薄汗,大概是因忍痛而来,我顿了顿,轻声道:“我今天又往石渠阁去了,瞧又多出许多书来——你从哪里搜罗来那样多的古本?连周公之诰这等古书也有。”他笑了,紧锁的眉展开,他最喜欢我与他聊书籍,聊那些古朴又包含着千百年光阴和理义的文字,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你可喜欢吗?阿棠?这天下人可会喜欢吗?”
      既然如此,我也学他。我有些赌气,却又笑出来,我问他:“难道我就是天下人?”他忽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眼神痴痴的,而又带着一种虔诚的光,像眯起眼凝望太阳的人。“你有眼睛,”他轻声道,“你有看见天下的眼睛,与其他人不同的眼睛。”
      我莫名的颤了一下。从来他对我的特异只是心照不宣,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指出我和旁人的不同。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抚摸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看出这两千余年历史的轮子碾压过的车辙,要从我的轮廓中一窥后世之人所思所愿。我忽然又一次地清楚明白感知到,他除了是与我年岁相仿的青年人,除了是我恋慕的对象,除了是一个我想要怜爱和拯救的难过的孩子,他也一直是一个皇帝,哪怕我其实并不十分情愿让他维持着这个身份。
      我心里忽然酸涩难耐,像是一百颗青柠檬磨成了汁涌进我的心口。我是难过,亦或是骄傲?我是在绝望,还是在慰藉?我分不清。我只是轻声说:“我只觉得,天下的人有选择能否读书的权利,有找寻自己所爱,所认同的思想依凭的权利,也有选择开口说话的权利。君子于言无厌,不是吗?”
      他点点头,低声自言自语:“如此,如此......”他又抬眼,看着我笑了,“但愿我所做不错。”
      他是喜欢读史的人,我一向知晓,他也爱与我谈《尚书》、《春秋》。他于民的政令平和,宽松,纵然府库中并无多少余钱,却还一再的减税,到了宫妃们连北地的胭脂都用不大上,而他自己连几匹骏马也稀缺的地步。后世会将他的四弟汉文皇帝刘恒的节俭记于史册,却因他的尴尬地位而吝惜给他几分笔墨,曾经我只读书的时候,也会慨然他是一个善人,直到真正亲身投入这时代,才明白那寥寥百字之下,煎熬着多少心血才撑起这庞大而创痕累累的帝国。也才能够明白,以他的经历与地位,维持着做一个善人,便是如何折磨伤害自身,才能换来不与众流,不违仁德。
      我不知他的举措有几分是为后世开民智,又有几分是为了皇权稳定,朝政畅通而对于文人儒者的示好——无论哪一样,他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不是为了我,为了他所珍爱的亲人,而只是为了这普天之下,他曾泯然于其中的黔首黎庶。
      “你做的没错,也做得很好。”我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忽然一抬头,看见外面的天色已全然黑沉沉地压下来了。而我之所以还能视线清晰,无非是习惯了。我习惯的究竟是什么?我忽然感到心中一阵无名的恐惧,急需要抓住点东西,让自己稳定住。于是我“啊呀”了一声,指着那两盏小小的灯说,“你今日才过二十生辰,就准备将眼睛熬坏了?”遂便站起身来,又拿过来几个灯盏,小心地将它们一一点燃,一排在桌几上。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看我满脸笑意,好像才恍惚记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古俗诞辰不贺,而他今早也曾去朝见吕太后,大概连吕太后也忘记了自己本是在二十年前的今日生育了一个孩子,一个如今忧郁又不肯放弃肩上责任的可怜的孩子。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一个我还记得他曾随口一提的诞辰似的,真是。
      在二十一世纪稀松平常的蜡烛,到了现下,就是稀罕物。只有南越常年的进贡中会有一只漆盒,里头是歪七扭八,并不如我原本所见的笔直的蜡烛,可这时候的人也还是爱如珍宝,就连夏侯夫人也曾为夏侯家得赐烛而自得不已,有时我看着这样他们,潜意识里觉得可笑,道德却告诉我不该讥笑没能见过那些后世美好的人,于是我转而讥笑自己,也会为这一根蜡烛而心思动摇。
      晃动,闪烁的火光中我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想起一块甜软的生日蛋糕,也想起父母和朋友们走调的生日歌。我忽然有点难过,慌忙别开头,他却已经看见我泛红的眼,轻轻带着询问的意味唤我“阿棠”,我长呼一口气,闭了闭眼,方才转过脸笑:“没事,你记着,我的生辰正是四月十二,你要陪着我,我可不像你——我过生辰是爱热闹的。我得将阿嫣她们也叫来,带着闳孺一起,还有窦猗,陈妙,夏侯苓......”
      他含着一贯的笑意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应声“好”。我絮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扯着他问:“晚饭,吃过了没有?”他摇摇头,才要说话,被我打断,“今天必要吃汤饼,可惜做不得蛋糕......”我似乎是自言自语,他却有些茫然,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执着于亲自下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汤饼,更加不知道蛋糕是什么。他只是在短暂的错愕后任由我拉着他站起身,披上外衣,打开殿门,拎起裙摆,一路拉着他奔向最近的灶房。他有些愕然地,却也顺从地由我拉着他跑,其间闳孺想要跟上来,被我眨眨眼睛制止了。多好,连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史官都不在——这一会儿,好像这只有零星几点灯火的宫城也是一片巨大的夜幕,稀疏的星辰在其间明灭。什么也看不见,蝼蚁或是大象,都被笼罩在无垠无光的黑夜里,好像宇宙最初的模样,而传说中的盘古从未拿起他的利斧。
      而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是,在这旷达的黑暗里,皇帝或是奴婢的身份无关紧要,甚至连人与物的区别都趋近于无,或许我们已经和这巨大磅礴的夜幕融为一体,和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我们是一切,也只是自己,是最原始的,非人非物,一点原子或是什么,谁在乎?只有自由在此刻永恒,风声在耳边尖啸也变得如此喜悦,我感受到那被我握住的手在飞快地变热,变暖。我的伴侣,我所爱的人,他和风一起在我耳边发出轻快的,悦耳的笑声。
      停下来时群殴气喘吁吁,他也一样。
      我喜滋滋地看着他永远端正的刘氏冠在跑步时歪斜,看着他永远裹得严实的深衣大喇喇地敞开了领口,露出当中苍白的脖颈和锁骨。
      灶房内的寺人和宰人忽然看见了这样的皇帝,都吓得退了出去,只有我俩,在这满是烟火和油脂饭菜香气的陋室之中。灶房里灯多,火也多,我更喜欢现在的他,一张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潮红的脸,我捧着他的脸,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他终于也笑了,是自己的快乐,而非为了别人的快乐——被我感染,近朱者赤。肩上的重担,有那么一刻能够被拿下来也是好的,就如同此时,我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疯玩过后的青年情人。
      “像飞一样,”我大笑着摆手,做出一种鸟类的姿态,“鸿鹄还是斥鷃,都该无所顾忌地飞在天上。”
      “你一向是在天上高飞的,阿棠。”他闭眼,微笑着,“我不知道你的故乡,可大约你是那生来就善于从高处俯瞰这人间的鹏。”
      “这可是‘捧杀’。”我摇头晃脑,插科打诨,把这话题轻轻揭过,“没让你尝过,我做汤饼可是好吃。今天你有口福。”
      他带着好奇,看着我将大袖绑起,露出白色的手臂——我也没骗他。童年的我跟随外公外婆在乡下生活,并不缺少做些简单饭菜的经验,只是从念了初中后,跟着父母回了城市,学习渐渐忙碌,也就不怎样下厨了。但简单的拉个面我应该还不至于忘却,拉面,白色的面条像一条条粗毛线一样盘在碗里,吸收着鲜热的汤汁,忘记它的历史缘由,总之如今与它差不多的东西被称为汤饼,也忘记它为何会成为生日上的流行菜,或许只因为那长长的线,像人生一样,一口吸不到底,一眼也望不到头。对于我来说,或许只是那一碗热汤的暖意。
      我把寺人们之前醒发的面团拿出来,用刀细细地切着,他站在一旁,定定地看,脸上带着点微妙的笑意。我有些窘,久不做饭了,手有些生,刀功也不很好,愿他不嫌弃。“来帮我生火。”我命令他,他反而笑得更甚了,蹲下身,捻燃火线,将枯草点燃,一切都做的熟练又利落,我遂更加汗颜。白面团被切成条状,又在手臂的力量间变得纤细,我出了一脑门汗,才终于将它们丢进沸水冒泡的锅里。
      太多好菜这里没有,我不禁惋惜,转念想他的口味本来也只合于此时,只得按着他的口味放些盐和豉,将洁净的露葵丢进锅里烫熟。大概不过七八分钟,面便出锅了,我随手找了一只小盂——其实不过是碗,在这里久了,我也开始随他们的叫法。面和汤都被捞出,在漆盂里发出黏糊的白色热气,我捧着它,热腾腾的。“生日快乐。”我对他说,感觉自己的语气也一样热气腾腾。
      他呆了一下,旋即捧着我的手,将盂接过了。他看着那碗在我眼里稀松平常,甚至卖相并不太好的面条,像个孩子似的露出惊讶的神情,左看右看,又凑近了鼻尖,细细嗅闻那麦与豉的香气,我递给他一双木箸说:“快尝尝呀,不要等冷了,黏了,可就不好吃。”我自己也实在有些饿了,忙乎了这样久,他不感激我可说不过——我想着,自己低着头,却噗嗤笑了。手边刚好摸到一只盛放炒麦粉的陶瓮,就着滚水,我顺手将另一只盂冲了餳大麦粥,粘稠的一碗,加了蜜糖却有些甜,麦的香气和蜜的甘甜混杂成在饥饿时顶天的美味。我望向刘盈,他小心地站在那里,捧着那只漆盂,小口小口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吃着那一碗并不算做的并不算好的面。“你不与我一起吃吗?”我问。他抬起头,走上前来,弯下腰,和我一起伏在灶台上。
      “我有很久没这样用饭。”他忽然低声对我说。
      我的嘴巴被麦粥黏住,艰难地吞咽后笑他:“是说很久没吃这样简陋的饭吧。”
      他摇头,倏地倾过身来,紧紧的搂住我,又是那样大的力气,好像要将我的腰骨勒断了。
      我笑了一声,他并不说话。于是我也跟着静下来了,任由他抱着我,埋头在我颈侧,而我无言地爱抚着他并不十分宽厚的脊背。他抬起脸,浅褐色的瞳孔沉静地看着我,像清澈却又不可触底的湖,他的脸,他的唇慢慢凑近,在汤饼和餳大麦粥混合的麦香中,他静默地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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