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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蝶 ...

  •   我知道这是梦,可我仍忍不住地沉溺其中。
      太过美好的场景并不现实,如同蒲松龄说人间无此殊丽,非鬼必狐。
      我梦见自己生产,一个孩儿从我的体内被分娩出来,我看不清祂的脸,不知男女。祂只使用软嫩的小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指,那样小小的,又异常暖热,我第一次意识到成为母亲时的感受,那全身心投入的依赖,使我想要为祂的一生奉献自己的爱意。吕太后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吗?在鲁元公主降生时,抑或在刘盈降生时?我忽然恐惧,怕自己的爱意会渐渐异化,怕自己会向从前蔑视的样子靠拢,忽然有人出声打断纷乱的思绪,我看见男人颀长的身形逆光向我走来,光晕捧着他的身体,像寺庙窟画中神佛身后的光辉。不必看他的脸,我也认得出他,他走近来时,我也的确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他微笑着叫我“阿棠”,搂起一旁的襁褓,笑吟吟地对我说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恐惧还未露出獠牙便在暖光中化为灰烬,他喜悦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头发,眼睛里的光芒让人贪恋。
      梦里的光阴过得很快,我并没有觉察什么,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孩子已经长到了会跑会跳的年纪。刘盈还是很忙,忙着种种祭仪,忙着废除前朝苛政冗法,忙着练习射御,也会在大堆的事情里抽出大段的世间来见我和我的孩子。我听着祂不辨男女的童音,呼唤着“父亲”,扑进刘盈的怀里,刘盈抱起祂,高高地举起来,祂伸着短短的手臂,去勾园中棠棣的花朵。祂用尽了力气,伸长手臂,终于摘下来一朵花,淡粉色的花瓣和孩子的掌心一样柔嫩,我看见刘盈把祂放下来,柔声说:“去送给母亲吧。”
      祂迈着短胖的腿向我跑来,样子好像小时候在水族馆里看到晃晃荡荡的企鹅,搂住我的腰,模糊的脸贴着我的胸膛,小小的手举起那一朵花,却被刘盈笑吟吟地接过去,簪在我的发间。他看着我微笑,恍惚间与寺庙和宫观中微笑的神明重合。
      若让我在此间造像,我一定会按着他的微笑来塑造每一尊神祇。
      道德经说“报怨以德”,佛陀以忍辱为善做六道之一,孔子虽言以直报怨,可这等直,也有千百种解法。梦里的人像融合三教的神明,带着安定的笑意和柔和的暖光,我看着他,比从前参拜时更加虔诚。他仍是微笑着,在光芒之中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和脊梁。
      可这是梦。阴阳相生,光与暗从来都相伴而来,我如此清晰地看着他只剩快乐,只有光明,而不再有我熟知的脆弱和苦楚,他的脚下,他站立的背后没有阴翳的影。
      我小的时候读着各样的书,曾经想过,这世上是否真有完美无瑕的人?若真的有,我会不会爱上祂?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更多的书,我就明白并没有什么真正完美之物,也没有全无缺陷之人。有的人守着亿万财富,却贪婪地渴望更多,有的人头脑愚笨,却有一副美艳皮囊,有的人暴烈,有的人荏弱,有的人冲动易怒,也有的人轻易地选择逃避,还有的人,他们复杂地将种种相悖相反的性情结合在一身,端庄且疯癫,怯懦而刚强,我于是明白爱上一个人是爱着他的全部,而并非看似完美的某一部分。
      梦中的世界渐渐扭曲,我听见带着哭腔的话语声,忽远忽近,仿佛恐怖片中冤魂哀哀的嚎哭。我听在耳里,却觉得安心快乐,我最后看了一眼梦中的刘盈,他仍然微笑,没有其他的神情,如同高坐庙宇的神,俯瞰着一切生灵的喜怒悲叹,而那个一声声呼唤我的声音,却比之这个神明,更让我想要接近,触碰甚至是拥抱。
      那个面目模糊的孩子也不见了,祂最后叫了我一声“母亲”,消散在我的怀里,身旁的祂,不该称作刘盈,或许祂是上帝,或许祂是太一,或许祂是灵女,或许是大司命、少司命,或许是佛陀,又或许是元始天尊,是这时代的某一个神,或者是时间长河之中的某一个神,都无所谓了。也许是祂在一个心血来潮时将我送到这里,又在这个心血来潮时走来看我一眼,变幻出神眼中每个人都渴望的景象,却忘了这失真的样子本不是人能够接纳。
      我豁然睁开双眼。
      意识的清醒联通周身的神经,我想开口说话,却先被脊梁和臀腿处的剧痛逼出短促的尖叫,努力张大的眼睛里是因剧痛而分泌的泪水,模糊中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跑来,暖热的,潮湿的手紧握着我的手,与我近在咫尺,我看清她,是张嫣的脸。
      我想动一动,才发觉自己是俯身趴伏在床上,略微一挪,便痛入骨髓。我只好放弃,张嫣伸手擦者我脸上的泪,我闭了闭眼,才终于看清她,她似乎很疲惫,大眼睛下面生出青灰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落下来的发丝草草地别在耳后,身上的衣衫还是当日在长信宫看到的那一身,并未更换。她用手帕擦着我的脸,自己的脸颊上却已经泪痕斑驳。“姊姊,还好,你终于......你终于......”她低喃着,顾不得从小的礼仪教养,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我望着她,忽而心头暖热,疼痛终于能被习惯,我张了张嘴,撤出一点笑意,哑着嗓子开口:“别哭,别哭......我也没事,未曾残了,皮肉之伤,休养几天就是,哭什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她听见我说话,仿佛情绪终于松懈下来,抓着我的手,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我吓了一跳,旋即又了然,她坚强,张扬,可也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我的时代,她本该还在父母的怀中,在满是同龄人的校园玩闹,她已要做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嫁做自己亲生舅舅的妻子,要做这一国之母,应付种种繁琐众多礼仪祭祀,不得与父母相见,又要看着高高在上的外祖母,听着她让自己与舅舅行房,让自己去生一个嫡长子出来。这一切压在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身上,若不是她心性坚韧,早已被压得毫无力气。我想伸手抱一抱她,奈何一动,身上又是钻心疼痛,她哭得浑身颤抖,却还是慌忙叫素素去找医工过来,素素应声而去,我静静等着她抽噎平息,随后柔声笑着安慰:“好,辛苦好阿嫣......”
      她含着泪水,急急地摇头,更紧地抓着我的手,哽咽道:“姊姊,是我不对......我以后听太后的也就是了,你何必总与她针锋相对?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太后发起怒,真要杀人的......”
      她的步摇在摇头时撞着她的玉笄,发出鸣金击玉的脆响,眼前的少女真切地爱令我无限动容,而使我更觉得有必要纠正她脑瓜里的自罪之念。善人总是如此,将别人的苦难归咎于自己一身,殊不知他们本身何其无辜,鲁元公主如此,刘盈如此,张嫣也要如此?我想还是早早掐灭这苗头的好,喘息一声,我笑问她:“哪里就是因为你?学的与你舅父一般。”张嫣瞪大了一双眼睛,我却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竭力地侧过脸,盯着她的眼睛:“我想说什么,是因为我心里便如此想。或许我的想法与你们有关,但它们现于我心中,由我内里生发,那便只是源于我自己而已。我与太后相对,是她不喜我的性子,我也无法为了她改变我自己,与你,与你舅父都无干系,小小年纪,也想这样许多,你累不累?”
      她呆呆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一霎一霎,还有未尽的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落下来。忽然她又呜咽了一声,愈紧地抓着我,仿佛只怕哪一瞬间我便会被什么不可抗力从她身边抽走,我忙问她怎么,她忽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盯着我,嘴唇嗫嚅,低声问我:“姊姊,你知道赵王吗?”
      我呼吸一窒,旋即笑笑:“你的父亲,从前就是赵王。”
      她摇头,哽咽道:“姊姊明知道,我说的是赵王如意。”
      我抿唇。我的确是有意混淆,赵王如意,我一向不愿在她和刘盈面前提起,刘盈亲眼目睹与自己关心最为亲近的幼弟之死,而张嫣,如意只比他年长两三岁,同刘恒一样,虽是舅甥之名,当日只怕都是在一处玩耍的玩伴。如意死时还不到十一岁,而张嫣也不过八岁,才刚刚懂事的年纪,就要她知晓死亡,要她明白自己的一个玩伴永远不会再出现,而另一个玩伴已远在千里之外的代国,再次见她时,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说一句,而这一切的祸首,又是她的外祖母。她当日该是怎样的混乱迷茫而又伤心,我已不得而知,但若她想与我倾诉,我也愿意静听。
      她伏在我的怀中,哽咽着说起赵王如意从前是个多有趣的男孩子,每每她随母亲进宫,总会看见戚夫人陪伴在高帝身边,而如意却天性好动,连在高帝身边也呆不住。高帝素来溺爱他,放任他带着自己和刘恒一起爬树,掏鸟窝,去沧池里划船,有时从土里翻出一只蚯蚓,或是从树上剥下一只鸣蝉,总能把她和刘恒吓一跳。
      刘恒性子文静,据母亲说,很像舅父年幼时分,但他比舅父和大舅幸运,不必经历那些战火,不必颠沛流离,纵然母亲薄姬并不受高帝眷爱,却也衣食不愁,到了年纪便念书习武,锦衣玉食的过着他皇子的生活。如意性子与高帝相似,跳脱又不拘小节,如意吓唬他们,她就把文静的刘恒护在身后,气鼓鼓地叉着腰和如意吵嘴。当然她总是吵不赢,因为如意似乎从不生气,哈哈笑着应付她的每一点怒气,瞧他的笑模样,她的怒火也渐渐委顿熄灭了。有时舅父也会从太子宫来参谒高帝,巧遇上他们,就静静在一旁,含着笑意看他们玩闹,如意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很听舅父的话,舅父说不许他吓人,他就低下头应一声,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母亲说当年如意出生时,高帝还是汉王,而如意是舅父第一个弟弟,他是从小被舅父看着长大。高帝繁忙,戚夫人总是侍奉在侧,年幼的如意便被这位嫡兄带着,像个小尾巴一样,兄长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张嫣泣不成声,蜷缩起修长的身体,含混的说着:“就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戚夫人和高帝想他做太子,太后就将他杀死。可他自己并没有想做太子,他并没有什么罪,太后不过是为旧事而恼......便杀了人......还有戚夫人也死了,她是怎么死的,舅父从来不肯说,可我知道一定凄惨,听寺人们说,舅父当日就是去永巷见戚夫人,回来才病倒......”
      她侧躺在我的床榻上,像一只惊恐的小猫蜷缩在我身侧,我用还能自由活动的手臂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她倏地又抬起手捧着我的脸,颤声道:“姊姊,你不要再惹怒她,我怕,我怕哪一天,我所爱的人,我所熟悉的人又要从我身边消失,你还有舅父,母亲、父亲......”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点头,轻声回应这受惊的小猫,“我们不会消失,而你也在长大,你是这宫中最坚强的姑娘,你还有无限的力量,自己尚未看清。你可以保护姊姊,保护阿乐,如今你就在保护我们了,不是吗?用你自己的方式。若不是好阿嫣,或者太后还想多打我几板子呢。”
      我挤挤眼睛,像平素一样冲她一笑,她也终于不再哭泣,愣了愣神而后缓缓地笑了,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炽热兴奋的光。“用我自己的方式......”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旋即笑开了漂亮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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