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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窦姬 ...

  •   我的面目其实只算漂亮,远说不上多美。在学校里,大家也多只说我生得可爱一类,看起来比实际的年岁也许还要小些。张嫣若到我这般年纪,一定已是个比得上女明星的美人,不过她自己倒似不大在意外貌,如今埋怨也只为那痤疮红肿痛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得嘱咐她日日去涂那些消肿的药膏,可惜比之后世祛痘的药物,那作用还是差得远。
      天色有全然黑下来,不知多久,人来请我和阿乐回去,我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窦姬。她看见是我,也愣了愣,又看了看张嫣,瞧她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也便缄默,不去多言。我不想为难一个少女,点点头,阿乐现下也醒了,正躲在我身后,好奇地看窦姬的模样。我想了想,还是搂住阿乐,抱她起身,指着窦姬笑道:“阿乐认不认得?这是窦家姊姊。”
      听我说完,窦姬不觉张大双眼,眼中尽是愕然。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乐,似是忽然回神,忙俯身道:“良人戏言,妾何敢为公主姊......”
      我笑笑,并不搭她这茬。我对她的善意并非全然纯粹,因我知晓她日后终将成龙化凤,做上如今吕太后的地位,而阿乐不过是一个史书不曾记载的孩子,又是个姑娘,我只盼她以后念这一点好处,让她平安富足地过完一生。我想到她那些如今尚未出世的兄弟的命运,不觉喟然,好歹她是个女孩,不至于叫人不安,能够好好活下来,譬如后世唐太宗对待自己兄弟的几个女儿一般。我难得地在一件事上有了赌的成分,在史书记录之外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只盼那位汉太宗能与唐太宗一般,不至于连兄长的亲生女儿也不能见容。
      阿乐倒是听话,乖巧地也喊了一声“窦姊姊”,面前少女的脸颊猝然发红,平素看来镇定有度的人难得地慌了手脚,局促起来。她没应答,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我笑出声,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虽比寻常这般年纪的姑娘多些聪慧镇定,眼下却丝毫看不出来她将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太皇窦太后。我对她的温柔除却那功利的一部分,剩下的只是我对于一个自小失怙,又在那喜怒无常的吕太后身旁,无依无靠少女的怜爱。
      于是我与张嫣挥手告别,走出椒房时看见阿乐的傅母早等候在外,眼见天色黑沉,阿乐大抵也饿了,乖巧地被傅母领着,向我们挥挥手,便乘步辇返回自己住处。窦姬躬身相送,半晌直起腰来,才待要说话,我抢先她一步,笑吟吟问她:“长夜难捱,无趣得很,你陪我走一走?”窦姬愣了愣,旋即顺从地应诺。我两个出椒房向北,同往我在宫北的住处走去,她眼下又恢复了本来静默谦逊的模样,叫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停下脚步柔声问我:“良人有吩咐?”我摆摆手笑道:“没有,只是想着我与你见了这几面,还不知如何称你。”她诧异地看看我,仿佛没想到我上一刻还叫阿乐叫她窦姊姊,这一刻却又不知如何叫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良人自是唤妾窦姬便是。”
      我缩了缩脖子,在寒风中吧双手揣起来,在两个宽大的袖管之中彼此暖着,摇摇头无奈道:“又不是问你姓什么,我问你的名。天下姓窦者众,有了名才是唯一。才知这一个‘窦姬’,专指你自己,而非你家的姊妹或是其他亲人。”窦姬愕然地看着我,不知她在思考什么,这年代早慧的少女,如她,如张嫣,在我还在为一道数学题纠结,为攒不够钱买追星周边而苦恼的年纪,她们所想的已是家族,是未来,甚或是利益。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垂下头,静默着,我听着风吹过落尽了叶子的树枝自耳边掠去的嗖声,已然以为她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时,她忽而抬头,声音轻轻的,几乎埋没在风中:“妾......单名‘猗’字。”
      我一阵雀跃,原来那野史批注所记并无差错,她果真名猗。“窦猗......”我小声重复了一遍,一阵恍然,不禁笑道,“你的父母对你真是颇有期许......孔夫子有曲,曰《猗兰》,所言‘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此长而美者也。你在姊妹中必然是长者吧?”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我看那眼神中的疏离和茫然都渐渐软化成为亮晶晶的惊喜的光,她终于不再那样淡漠寡言,有了几分少女的样子。似乎不自知地,她惊喜地笑了,忍不住附和我道:“良人所说不差。此名是我母所取,她说纵是女子,也可如兰之节,如兰之美,我在家中,也确是长女。前有一位兄长,后还有一弟一妹,如今在家不知境况......”
      我大笑道:“如此,我没看错,你是习惯于做姊姊的。”窦猗在旁也抿唇微笑,忽而她回过神来,脸上又显露出不解之色,斟酌着缓缓开口:“良人何以.....待妾......”一向慧黠的少女第一次仿佛不知该如何组织词句,只能用她一双杏目疑惑地望着我。我看着她,不禁喟然,旋即正色道:“何以待你和善,问你本名?自然是我觉得你可爱,值得。你不见阿舒她们也与我并无君臣之礼?我待人向来不甚看身份如何,只看这本人值不值我喜爱。”她听着,低下头悄声嘟囔“难怪对太后也......”我没十分听清,不禁问道“什么”,她忙抬头摆手道“没什么”。我看她实在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却停下脚步,将她身上松垮下来的厚衣也拢了拢,她愕然地看着我,我倒并不觉得奇怪,好笑道:“怎么?你做姊姊久了,不晓得怎样做妹妹?好歹我比你年长几岁,虽不能仔细,略微照顾照顾你还当可以。”不待她回应,又自顾自道:“你这衣衫也旧了,穿了几年?还是件茧袍!从前在石渠阁过得苦些,怎么长乐宫的宫人,也这般苛待?且过两日吧,我找一身新的。你晓得,我也是个寻常人,到如今也没攒下几个钱,一应吃穿还都仰仗陛下,嗯......与你一身羊裘好不好?”
      她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一双水杏眼睛,却又小心翼翼的觑着我。我被她逗得咯咯发笑,这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在少年时惊弓小鸟一样的惶惑让我觉得异常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她身量小巧而纤细,虽比张嫣年长,个头却不及张嫣的高,大抵她虽是良家出身,却也只是寻常贫家,家中虽不短她一口吃食,却也不能在吃饱之后再奢求更多了。我拢着她的衣衫,不禁笑道:“小猗,你生得好,更无人嫌你。胆子大些何妨?至少在我面前,胆子大些吧。”
      我说她生的好不假,她若生的不好,也不至日后在代王宫中受宠生子,以至于后来位至皇后。她虽娇小,却有两道秀眉,一双水杏眼睛,皮肤也白皙,只因为有些胆怯,那眼睛里并无几分神采,我想那双眼睛若能有流转眼波,一定更加动人,究竟我自小养成的审美让我坚信自信的女子才能美丽,我看着她一时间没说话,恐怕自己突然的热情真吓到她了,径自找个由头问她:“你不喜欢我叫你小猗?那么我以后不叫......”
      “不,”她小声说着,“妾并非不喜,只是一时恍惚,家中兄长也这般唤我......”
      我觉得她好像个路边流浪的小猫,要足够的耐心和温柔,才换的回她渐渐敞开心扉的回应。这一刻我不记得自己刻板印象中的窦太后,而只将她当成一个胆怯又可爱的小妹。本来我虽是独生女,然而父母双方家中堂表姐妹不少,因此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出五六岁的姑娘,我倒算得上善于应对。在她踌躇着开口问我是否需要她帮我做什么时,我并没有十分惊讶。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最是敏感多思,连生活安定,家境富足的后世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她长在吕太后身边,见了多少人心算计。我听着她问,心知直接告诉她其实此刻我别无所求,大抵她并不会信。索性寻个借口,只是笑了笑柔声道:“我学老子呢。虽不能如陛下远及百姓,也愿恒无心,以他者心为己心。道生万物而德蓄,其固真心本性,万物为一。若要做什么,你真心所求,怎说就不是我真心所愿?”
      少女霎着眼睛,语气里有十分的兴奋之意:“此是黄老之道,良人也通黄老之言?”我挑挑眉,笑吟吟的,并不说话。再怎样多思,她毕竟还是少女,我两个就这样慢慢走着,我谈起自己的父母亲人,她也渐渐不再过分畏葸,说起远在清河的家乡和临行时重病的父亲,离家务工的兄长与幼小的弟妹。好在我的住处离椒房并不太远,走得并不十分疲累,远远的,瞧见阿舒在门外等我。窦猗见到了地方,下意识便停下脚步,要与我告辞,我不等她开口,一把拉住她笑道:“来都来了,进去喝点东西再走。你就不知,整个未央宫里,就我这里的牛乳最好喝?”不待她反应,我便将她拉进室内。阿舒对窦猗只得数面之缘,狐疑地上下打量,旋即又拉着我,压低嗓音问:“你怎把长信宫太后身边的宫人也拐来?你不是向来不愿巴结太后?”
      我点点头,并不避讳,直起腰朗然笑道:“我何时看人来自何处?咱们这儿也不只有从前同在石渠阁的不是?”阿舒抿了抿嘴,叹道:“也是。”不少宫人欲来此,都是看我好相处而自愿到来,也是我这一年以来,在宫中游荡所遇,她们总说我待人温厚,陛下虽也如此,我却比陛下更不相同。陛下虽宽仁柔和,举手投足之间,却也讲君臣之礼,颇显疏离,如我这样,却如家人友人一般,自可以亲昵不拘。到底我只是用最为寻常的,对待朋友的态度,在收到帮助和照顾时不以为理所应当,而面带感激。在帮助旁人时,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凭心而为,就是这样在我眼里最为理所当然的样子,在这宫中倒是独一无二了。阿舒与我同龄,是以也是与我最像真正普通朋友之人,她并不称我良人,而是依着从前在石渠阁的习惯,连名带姓地叫我罗棠,或是阿棠,余下年纪小的,也都称我们为姊姊。窦猗从前并未在我的住处逗留这样长时间,见我进来,宫女们也不见参拜行礼,只是笑吟吟说声“罗姊姊回来”,已十分惊奇,更惊奇我叫她坐在炭笼边,又亲自端上一杯甜牛乳给她。我看她那一直未能消退的惊讶之色,不觉发笑,将身倚着凭几,伸了个懒腰,嘱咐道:“小猗吓着了。若来玩耍,虽时来此,只是可不要同旁人讲起,否则我要被其他夫人和东宫太后骂怪胎了。”
      窦猗思维敏捷,我正赌她知我话外之音,赌人天性喜爱自由而厌弃过多束缚,天性喜爱真挚热烈的感情而厌弃自我封闭,如履薄冰的生活。若被太多人晓得,这一方与时代相悖的,自由的小天地,恐怕也不能见容于这宫城之中。我现如今,这般随心而动,任意而为,无非是心无挂碍,我不将自己真正归属于这个时代,自然也对自己在这时代的生死置之度外。现下真正能令我挂怀的,其实也不过刘盈、张嫣和如今尚在幼龄的阿乐,这当中刘盈与张嫣的未来我已然熟知,却异常无力,我自知不能与历史相抗,只好做个享乐主义者,有一天的快乐,便竭力享受。阿乐的存在并不见于后世史书,就像在那份被命名为二年律令的简牍在我的时代问世之前,我也不会知道刘盈还有数位异母的妹妹。瞧那简牍所写,这些公主纵然不得大富大贵,却也一定衣食无忧,安乐一生,我也大抵安心。自己不将心思拘束,便谁也不能困住我。窦猗如我所想的一样,点点头,轻声却笃定的答道:“请良人放心。”
      年纪顶小的一个宫女,今年才十岁,见我回来便拉着我,请我教她下五子棋。窦猗听着小姑娘撒娇,也难免好奇,却又别扭的不肯表现出来,我向她招招手道:“你来看。下棋无人看时反倒无趣了。”她这才眨眨眼睛,疾步走上前来,我和那小姑娘下了一刻钟还多的时候,窦猗忽看看天光,有些不舍地起身告辞。我不再留她,她如今隶属长信宫,吕太后虽不见得如何操心一个小宫人,可若被发现不在职守,必然就是我害了她了。
      她孤单地走出去,渐渐地我看不见她的背影。我的理智渐渐归拢,再一次将少女与史书的文字联系起来。很多很多年后,她会成长为一个有着爽快心肠和雷霆手段的皇后、太后,甚至于太皇太后,而那时的我已不知去往何处,也许她还会记得与我曾有过的对话,也还会留着我给她的羊裘,到那个时代,大概只有在她的记忆里还有我曾在此存在的证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窦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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