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一颗地豆

110、逐日

　　“马你别怕，你就站着不要动，我上来就好了！”阿恰摸两下马头和马脖子作为承诺，向后退了六尺——感觉不够，再向后退六尺，被乱草从里的土坷拉绊了一下。
　　马是鞍鞯齐备不壮也不老，在路上走惯的马；但人是根本没离开过柏木山，没骑过马的人。这匹杂色马正摇头的时候，阿恰从十二尺外跑过来，左脚踩上了足蹬两手死死扯着辔头，半截身子往马背上挣扎；马被她扯了个趔趄，阿恰本来勾到马背的右腿被晃下去，整个人在马侧面挂着好一遍用功，总算抱住马脖子骑上了马背。
　　“人没那么高非要骑大马，等你再长几年个头再说嘛。”沈节也上了马，策马小跑上路后问阿恰：“你到底多大了？”
　　“十九。”阿恰没好气回答道。
　　沈节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显然阿恰一直没人管没人问，不但身量没长够，情志和想法也远悖同龄的人。
　　“那你就练练吧。”沈节也没别的办法。
　　“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幼稚？他们总在背地里说我，还有人觉得我有病。”
　　“人都是被恶人恶事折磨成大人的，那批大人看不惯别人和他们不一样。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你比他们更像完人。”
　　“那是啥？”
　　“等你见人见多了，就知道他们都缺什么了。”沈节勒马帮阿恰调整了缰绳，“你什么都不缺。其实人人生来都是完人，但是多数人都被凿出好多口子。”
　　阿恰没听懂，反正路程尚远赶路枯燥，沈节也乐得费这点口舌。
　　“人从降生开始，不管吃穿怎样教养怎样，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天塌不下来地陷不下去，什么事都愁不到它，做事不做事都能自在，这就是完人。等到小孩再大一点，大人觉得难以管教了，就开始威胁他，说你再哭就要被青面獠牙的鬼抢走，你的家你的父母你吃的玩的全都没了，把失去一切说得极为凄惨，编造一个不存在的最坏处让它恐惧。人学会了恐惧，那就可以编造各种谎言恫吓它，让他计较自己得失，学着别人的样子保护自己已经有的，再学会提防别人，再为了不被别人害所以选择害别人，因为人害怕在襁褓里学会的恐惧。”
　　“怪不得那些搬进山里的汉人都做活做得把自己累出病，我叫他们少做一点活，他们都说不做了怎么赚钱，饿死怎么办？”阿恰学着沈节的样子让马小步伐轻快地跑着，“柏木山里怎么可能饿死人。”
　　“然后姬天元跟他们说，只有信他才能有活做有田种，不信就要饿死，他们就乖乖信了。好好一个人，就有了能让人拿捏的地方。”
　　“这就是那个‘口子’？”
　　“嗯。口子不光是恐惧，还有恐惧装成别的东西。就拿我说吧，我断腿之后，觉得自己武功没了从此变成废人，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受这种冤屈。后来即使能站起来武功恢复了，再看见不平和冤屈，就觉得那个人和我当时一样的痛，我怕冤屈怕无辜人被害，怕的是当年自己身上的冤屈。呵——看重的，在意的，不能放下的，只要心里不得平静，都是能被人拿捏的口子。”
　　阿恰冥思苦想，也没从自己身上找到什么。
　　“那些缺口折磨自己，他们受不了了就要拿同样的事折磨别人。自己弱势的时候受过侮辱，他觉得自己没了尊严，没有尊严让自己被所有人看不起，被人看不起就要受人欺凌，他忘不了受的侮辱和欺凌，就必须在得势之后侮辱别人。”
　　阿恰眉心已经拧出了疙瘩，“怎么不报复当初欺负他的人？”
　　道路变窄，沈节勒了勒马，叫阿恰也慢一点。
　　“那个人比他地位更高，再者他们早就习惯用缺口伤害别人要挟别人，这样的疯子多了之后，反倒变成了规矩。有些风气差的帮派，进帮第一件事是挨打杀威风，等到再有人进帮，他就变成拿棍子打人的。不明面上打人的也要欺负人，新人熬到有权的位置上再欺负别人，这些不该存在的所谓规矩，都是我们老江湖的耻辱啊……本不该这样，但是杜绝不了，只能任之。”
　　“哦……”阿恰想了一会，又摇头。
　　“图生，图存，图情爱，图功名利禄，凡人图的不过是这些；还有人图意气，图天下，背后都是数不完的缺口。天下熙熙攘攘，说辞那么多花样那么多，都看不见自己追的只是一寸心安。”
　　“或者说所求的东西，就是缺口？”阿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没错是没错，你别拿它做坏事啊。”
　　“我又不是姬天元那个浑人。”阿恰抖抖缰绳，自己走去了前面。
　　过完年节，各处的商人又开始活动了。官道上每走几里就能看见迎面而来的镖运，或者出门谈生意的马车。还能看到官差骑着好马扬鞭飞驰而过，行路的都要让路出来。
　　“沈节，这马真漂亮，一点杂色都没有啊！”
　　“马场的好马都得先缴给官府，当然漂亮。”
　　说话间，又见一个背着双剑的男人骑着头银灰色高头大马从身后闯到前面，绝尘而去。
　　“不是自己人，就假装没看见。”沈节追到阿恰旁边，低声对她说道。
　　阿恰刚问出来“为什么”，就听到前面一声马被惊的嘶鸣，然后有重物落在了地上。
　　不消多时灰马的蹄声再度响起，离她们越来越远。沈节和阿恰经过出意外的地方，只看见路中央一滩鲜血，还有被拖曳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路边的乱草丛里。
　　“这个出血量救不回来了。”阿恰说道。
　　“买凶杀人、帮派火并、一人复仇，两头都是江湖中人的事情，都不能看不能管。”
　　没走多远就看到官差骑的那匹纯色好马的身上染了大片的血，在路边踟蹰。
　　日头已经偏西，两人沿着官道一路西行，悬在正前方的强光逐渐滑落，时近日暮只能看见荒村和野林，望不见能歇脚的地方。
　　“老板，这离袁州还多远啊？”沈节追上前面一队镖车问道。
　　“六十里！”镖老大耳朵尖嗓门大。
　　“多谢了！”
　　沈节向阿恰招手，催马沿着宽阔的官道疾奔，向前追着将落地的金乌。夜里马可以行路，只不过再不快点，到袁州可能没有方便的客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