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临安遗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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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初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从阁楼远眺，入眼皆是被云雾笼罩的青山。
“你在这看什么呢?”
楚明允回神，定定地看着苏世誉，眸中似有万般思绪，满腹狐疑，却不知从何问起。
“这是哪里?”
他踌躇再三，只问出这一句。
“这里……是临安。”苏世誉语气里似也有些不确定，多是近乡情怯了。
原以为梦醒了，却没想到又来到了临安，“我们来临安做什么?”楚明允疑惑不解。
“我娘是临安人，顺路来看看。”苏世誉温和地说。
楚明允暗自诽腹:“我们这算哪门子的顺路……”，十五岁的苏世誉显然没有十四年后的御史大夫滴水不漏，但他并不打算说破。
“此处是我在临安的宅院。”苏世誉语气坚定地续道。
“此地环境清幽，远离闹市，倒是很符合你的性子。”楚明允四处打量着。
苏世誉笑了笑，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陪我喝两杯吧。”
楚明允低眉垂目遮掩了眼眸中沉浮不定的复杂，看着握在手中的素白手腕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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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刚下了雨，仰头空中一片迷蒙，不见月光与星点。
“我要喝的是酒。”
两人高坐阁楼之上，楚明允看着面前放着的茶碗有些哭笑不得。
苏世誉行云流水地烹茶盖碗刮沫，将茶水放到楚明允面前，“饮酒伤身，还是修身养性些好。”
——“吹风饮冷酒，活该你头疼。”
迷蒙的记忆逐渐鲜明起来，楚明允调笑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在这时就已经有以后的影子了。”
——“你少时倒是比你现在要可爱许多。”
苏世誉闻言微不可察地一怔，眼前闪过一张眸光潋滟容貌昳丽的脸，说着有些轻佻又夹杂着探究的话。
“不过没关系，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如今再看这个人，再听这句话，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苏世誉看着眼前支颔靠在案几上，浑身慵懒笑意盈盈的楚明允，温声道:“楚大人说笑了。”
话音刚落，楚明允正襟危坐：“我可不是在说笑。”
说着便举起茶碗，挽过苏世誉的手，眼眸中满是笑意流盈，映出对方略显惊讶的神色，意味深长地将茶送入口中。
浅色唇瓣因茶水浸润而添了几分颜色，苏世誉眸色一暗，不待移开眼，下颌就被纤长手指捻起，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瞳，视线胶着如同莲池中的白藕丝。
瞳孔陷入涣散，思绪混乱之际，耳畔传来久违的呼唤——
“...誉儿……”
苏世誉倏然清醒，再一眨眼竟是在苏府后院，极为熟悉的陈设却让他有几分怅然若失，低声喃喃:“我在期盼些什么呢？”
轻讪过后信步漫游在庭间青石路上，行至池塘的阑干前徒然顿住，早已遣人清理的枯塘如今碧波荡漾，奇花异草生意盎然，满池春意尽入眼底。
苏世誉定定地看着那方绿意盎然的水塘，忽地一抹嫣红跃入眼帘。
“少爷，您怎么在这?前厅有客来寻……”愣神之际身后忽地传来呼唤，他转身看去，向来神色浅淡的脸上显露出愕然之色，管家苏毅的传话越发模糊。
苏夫人正与身侧一人交谈甚欢，朝着院中走来，两人气氛融洽，隐见笑意流转。
院中春意满庭，他眸中却只映出一人的的身影，腰间挂着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日光透过树荫斜落下来，朦胧了他们的身影，更使得他心生恍惚。
“……”眼前的一切于他如同镜花水月不敢触碰，生怕无意惊扰只余空梦一场。
“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苏夫人抬手抚上他的脸，心头发涩，话音含泪。
管家来报时说苏世誉有故友来访，她闻言有些诧异，便亲自接见了他，交谈间知悉昔日战场之事。初闻只觉错愕，紧接着而来的是对这些年来独自承受一切的苏世誉感到心疼，如今见他这般怔愣模样，更是心揪。
温热的触感让他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覆上侧脸的手，轻唤出一声“娘”。
苏夫人含泪应下，不禁想抱住他，却又想起还在身侧的楚明允，便握住他的手轻拍几下，续道:“楚公子不远千里前来寻你，你们好好聊聊，为娘先去给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说着便吩咐管家一同去准备了。
“你对我娘说了些什么?”
目送苏夫人出去，苏世誉垂眸看向不知何时已贴近腰身的楚明允问道。
“我跟夫人说——我们其实是一对。”
玩笑里掺着似真似假的话，苏世誉只觉心头发颤，不知是因他的话，还是因他的欺身而上。
不待苏世誉出声回应，低低的话音再次响起:“也许你不记得，我们其实在很早以前就见过……在那时的凉州……”声音越发低沉含糊，苏世誉不明就里，正欲仔细辨认，忽觉身上轻了。
院落里的一切渐渐隐去，手里那片衣角也逐渐消散，徒留他孤身一人，墨玉般的眼瞳寥落成空，窥不见一丝情感。
他画地为牢，周身环境斗转却浑然不知，迷失在云雾之中。
“…大哥哥……”
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一只带血的手扯住了他的衣摆，苏世誉皱了皱眉，朝身侧看去，是个被血水浸透衣裳的孩童。
他蹲下身将其扶起正欲问明缘由，不经意抬眸却见不远处尽是残肢断臂，血洗长街，不免愕然。
乌云密布，大厦将顷。
奉命屠城的将领一声令下，厮杀惨叫之声渐起，城中一片愁云惨雾，手持弯刀的匈奴杀红了眼，对这个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小孩掷出致命一刀。
刀身由远及近，“噗——”利器入身血光毕现，倒地的却是掷刀的匈奴，最后一刻眼中仍是入主中原的野心。
苏世誉看着他背后的箭羽，是极为熟悉的样式。循着箭来的方向往城门看去，旌旗招展，行军脚步整齐踏来，为首的将领高坐战马之上，射杀匈奴后收起弓箭。
乌云散开露出天光，落在那人脸上勾勒出清瘦而锋利的轮廓，竟是当年征讨凉州的自己！
苏世誉看着那张脸，恍惚出神，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身，话音悠悠传来:“世誉，可真有你的，我那时就提了一嘴，你现在还记得。”
楚明允将他拉进街巷之中，斟酌着外面的局势:“你带来的援军训练有素，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复凉州了。”
苏世誉看着轻描淡写地分析局势的楚明允，攀在他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渐显，猛然揽过他的背将两人仅剩的距离抹去，衣袍上沾染的血迹晕染开来。
被抱住的楚明允倏地收住滔滔不绝的话音，回揽住他，仍语意带笑：“心疼我啊?那你可得多怜惜怜惜我。”
许久不见回应，楚明允朝怀里的苏世誉看去，他眉目低垂，细长的眼睫在脸上落下细碎的影子，才觉察到他紧握的手，一点点将他手指分开继而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你的衣袍脏了。”苏世誉看着他身上沾染的一片血色，似自言自语。
楚明允闻言一顿，那片血渍腥气扑鼻彼时的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想着“要是再多染上些就好了……”
大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不出几日便将失陷的凉州收回，累累尸骨尽数收殓安葬，无人知晓他人曾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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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誉，你该醒来了……”楚明允望着天边高挂的圆月，又看看床上陷入沉睡的苏世誉，轻声道:“这都多久了，我也没灌那酒，怎么你看起来倒先醉了……”
原先在阁楼上他觉着心中郁结难解，便想一醉解千愁，央求了许久苏世誉才同意取酒出来，又撒娇扮乖地哄着他也尝几口，却不想酒刚入喉苏世誉便如现在这般不知事了。
月华透过窗棂模糊在他在眼睫，眸中似有微澜看不真切，“世誉，从前我总想着来日方长……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他倾身取一缕墨发绕在指尖，想了想又分出自己的一缕，小心而认真地缠绕在一起。
“那便不等了吧。”
平缓而温和的话音在一室寂静中散开，楚明允抬眼撞进苏世誉清亮如常的眸中，还未来得及辨别话中深意便觉腰间一紧，转眼间便被拉到了床榻里侧。
明明苏世誉手下并未用力，他却浑身僵滞不敢动弹，直到熟悉的安神香盈满鼻尖，温柔的吻细致地描摹着他的唇形，眼中的错愕不安方才消散。
苏世誉觉察到他的变化，正欲开口，却在移开的刹那被反压在身下。
“……世誉...”话音里竟隐约带着颤意。
衣裳散乱，腰身被死死箍住，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身体来填补那心底的空洞，以此期盼能多留住他一刻。
那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肢不可避免地泛起红痕指印，苏世誉只眼神温柔地看着身前的人，温声回应着惴惴不安的心上人：“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中安抚意味明显，他温顺随和的模样让楚明允冷静下来，抬头对上苏世誉轻柔的目光。
“世誉，你回来了，对吧？”是疑问却也是斩钉截铁。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苏世誉依旧唇角带笑。
两人对于信任一事都不擅长。
楚明允历经沙场身经百战，对不明用意的东西从不敢轻易留下，否则等不到入朝为将就要被数不清的豺狼虎豹吞噬。
苏世誉则因少时错信他人导致身陷囹圄，四千部下惨死，惨痛教训让他将信任二字从心中抹去。
信任于他们而言是缺失的，是弥足珍贵的，所以即使动心也不敢轻易交付所有。
一个虚情假意地靠近最后将心都遗落了，一个明知是假意却还是不自觉沦陷其中。历经波折才确认对方的心意，将信任重新拾了回来。
“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
铿锵有力的答案与过往的那句“不在身旁，却在心上”的缱绻温柔相交叠。
两人视线交缠，蓦地同时弯起眉眼笑了。他们都等这句话等了太久，等过了雪覆青山，等过了红梅枯朽，煎熬半生，病入骨髓，才终于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说第6章 临安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