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钟》梅酝

1、1

　　“妈，我想换个单位，医院待遇不好，正好中华医院那边在招人，想要去试一试。”

　　栾叶抓紧手中的筷子，面对父母关切的眼神，说出在内心思考许久的想法，抿嘴默默等待他们的回复。

　　短圆脸，桃花眼媚眼如丝，鼻头小巧精致，
　　鼻梁挺拔硬朗却不高挺，圆润的脸颊从侧面看稍显锋利，江南水乡女子温婉美如画和秀气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栾父轻拍妻子的手背，严肃的脸上多了些笑容，当老师这么多年脸色已经习惯摆臭，但面对妻子和女儿，那种温柔是不自觉地散发。

　　白色衬衫穿久了便会发黄，尤其是领子这一块，栾父放下筷子淡然开口问：“自己想好了吗？实习和规培都在这个医院，待了四年，真想要去别的医院？”

　　“想好了，华院那里待遇好一些，过去的话虽然实习三个月工资少，但后面转正会好很多，平均能有七八千。”栾叶认真道，眼睛扫过父母两人 ，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最开始的实习医院是通过母亲那边亲戚介绍，所以简单明了来看，她也算是个关系户。

　　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真的适应下来还很困难，起初艰难到后面得心应手，如今则是因为待遇而有了要离开的想法。

　　栾母注视她低下来的脑袋，只能看见额头，默默叹了口气，脸上严厉收敛，“叶子，从小到大你都按照我们说的做，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喜欢我们给你的选择，但换工作不是小事，你的性格又要去适应新环境很困难，既然都已经走到现在，为什么不再坚持？”

　　栾叶因为母亲的话，头低的更深，眼前最喜欢的红烧肉看上去寡淡无味，栾父扯着妻子的袖子，皱眉不满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她就是后悔也没有回头路，表叔介绍的是好，知道你不忍驳人家面子，但郊区医院哪有什么前途？比得上市中心？”

　　“你们俩一唱一和地把事情说完，我还能讲什么？”栾母破罐子破摔，这件事就这样翻篇，不想要再提，而栾叶也因此松口气。

　　“你妈妈就这样，强势也好说话，回头哄一哄，华院的录取到手就好，人情那边你不用操心，本就是他们提出来帮助，我们顺其自然让你过去。”

　　栾叶点头不说话，一河之隔对面小镇的风景一览无余，从小到大生活在S市古镇内，养成的性格便和周围阿姨嬢嬢一样，太过脆弱没有注意。

　　冬天太阳落得快，刚吃完饭才五点已经黑漆漆，栾叶从家出发在小镇外围绕圈散步，双手放在身前连着的大口袋中，千年前的小镇经历了风霜和战争依旧□□。

　　低头就有微微的双下巴，春意盎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栾叶希望这样自己可以快一点度过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

　　“有点儿，之前和你说过这个事情，站在我的角度是利益被侵犯，明明和同事一样的班次，一样的上班时间，但发的工资少。”栾叶小声道，哪怕不满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这样淡定的吐露心声。

　　面对朋友的安慰，栾叶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所有的规划在脑中出现，不紧不慢说：“做好后面的事情了，你出去跟比赛怎么样了？”

　　“还行，明天回去居家七天，有空看情况再和杨连夏去找你，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上回都还是去年夏天去古镇玩，虽然都在一个城市，见面的时间可就手指头数得清。”姚远隔着手机咋呼道，手机盯着眼前电脑一寸都没有离开，“行了，我先挂，有事发信息。”

　　栾叶还没答应，电话就被火急火燎挂断，坐在木椅上，已经到了古镇内部，但没多少人，除了每个商铺的原住民，其他路上零散地有人走。

　　“乖女，又跑搁这里坐啊。”杨奶奶拄着拐杖亲切的样子，让栾叶站起来扶着她往自己身边坐，“吃完饭出来消食。”

　　杨奶奶的嘴巴是一刻停不下来，抓着她的手念叨个没完没了，“工作怎么样啊？我听你妈妈说在医院待得好还稳定，小丫头不要干这种特别累的活，熬夜对身体不好，当初我们劝你选个其他专业，还是老老实实听家里的话了吧？这黑眼圈重，还憔悴不少哦。”

　　“看着长大，从你步履蹒跚到进入小学，再到离开家去金融区那里读高中，又考上大学工作，数来数去出生在小镇，又真的大生活在这里的小孩子，也就只有你一个。”

　　栾叶工作几年，也早已成年，但在众多周围阿婆眼中，她还是那个小孩子，即使经常进入到古镇里面的摊位买酸菜酿酒之类的，也都会像她小时候那样，要么撇去零头，要么手中拿着不应该买的东西回家。

　　栾叶侧脸温柔地盯着杨奶奶问：“阿婆，上班就是这样的，其实身体倒是不累，就是经常心理疲劳，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家，还有舍不得你们，都待了二十几年搬走，还不如一直留在这里呢。”

　　杨奶奶粗糙的手心在栾叶手背抚摸，像是枕头在她皮肤上轻轻地滑过，不会有血和印迹，只有痒感，“乖丫头，打小就听话，以前抱着你还说太乖了容易欺负，我看啊，你就是太听话咯，什么都听你妈妈的，人啊，要有反骨，有了反骨才会有动力，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们现在是跟不上咯，喜欢享受生活，不喜欢被工作压迫，不像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包办的。”

　　“现在年轻人压力多大啊，不像我们那个时候 小学就可以有工作，你们考了大学还有研究生，工作了还要想要去事业单位，就像前两年和你说的，活这一辈子快乐和轻松很难做到，这么多的负担在你们身上，可承受不住哦。”

　　栾叶不喜欢和父母沟通，但和杨奶奶坐在一起浮躁的心就会平和，是那种坦然自若的神情和不骄不躁的语气，也没有带着指责，只是劝慰，再加上老人的孩子都在市中心买了房长期住在那里，孙子又在偏远地区，两年都没有回家，一个人太孤单。

　　“大势环境，别人都去做，不去做很容易让人的目光放在我身上，不过现在好一些，考研两次都没有过，每次都是那么一两分，也不想再多花时间，姚远劝我说就这样上班养活自己好了，不要想太多，是对的。”栾叶轻声道，晚风在脸上冰冰凉凉，温热的掌心触碰脸颊，就像摸着冰块。

　　杨奶奶可不喜欢年轻人这样评价，他们那个年代最讨厌的就是保守，所以那么多有勇气的人会下海经商，如今也都事业有成，发展到现在创业似乎到了顶峰，没有什么可以再往上发展的空间，留给年轻人的便是创新。

　　满是皱纹的脸颊一笑眼睛眯起来，“乖孩，多去外面走一走，会发现很多新鲜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怎么还变得和我们一样的保守，趁着年轻还可以有错的机会，要是三四十岁成家立业后，可就不允许你们犯错喽。”

　　“这一生犯错的事情有很多，不管大小事最后都会一笑而过，我现在都七十多了，和老伴每天喝喝茶下下棋等着离开，这一辈子就过去，回想年轻的事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咯。”

　　死亡是栾叶最不喜欢面对的，从前小参加葬礼酒席不明白那些棺材，畏惧止不住，她害怕死亡，可在医院待久了便会麻木。

　　“奶奶，如果我以后就和现在一样，没有成就，不像你们说的有出息呢？”栾叶莫名发问，她的思绪很混乱，经常挑来挑去，今天又因为换地方跳槽而困扰，母亲和父亲说的话在她脑海中变成小人，在互相打架争执。

　　杨奶奶抬手抚摸她后脑勺，微微一笑说：“乖女，阿婆这一辈子做了什么啊？年轻的时候在工厂上班，长大了媒婆介绍，结婚生孩子，养大孩子后又去厂里，我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的日子，那时候哪像你们现在每天有手机还可以到处玩？”

　　“不要去羡慕别人，也不要因为我们去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你就是你，将来不工作结婚，也是我们眼中的乖孩子，年轻人啊，缺少的就是自信。”

　　栾叶对这些话不否认，自身的不自信让她经常徘徊不前，如今阿婆的话让她重振旗鼓，对换医院的事情有了自信，而过两天的面试也成为她是否开启人生新旅途的重要时刻。

　　“阿婆我们回去吧，刮大风会受凉。”栾叶闭眼脸皱巴在一起，额头上的条纹微微显露，挽着杨奶奶送她回家。

　　“不要送过去了，再往前走就远咯，赶紧回去休息明天好有精力上班，不要熬夜伤身体的哦。”

　　目送杨奶奶离开的背影，栾叶脸颊和眼眶都微微泛红，放在兜里的手发抖，转身朝着小路走去，灯光和月光融为一体，孤寂的背影最终消失，隐藏于黑暗中。

　　十点之后的古镇店铺陆续关门，安静的小路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嘈杂却没有影响到两侧房屋里的住民。

　　宽大灰色卫衣和黑色宽松裤，头戴白色帽子，短暂地走过路灯，会发现上面多了些颜色，不懂得珍惜，所以昂贵的帽子被徐双他们画得五颜六色，倒是变成了不像样的艺术帽。

　　男人停留在铁门前没有进一步举动，抬起的手僵硬在半空，两侧鲜花的绽放让整个门前全都蔓延着股香味，本平静的脸上多了丝焦虑和不安，手指重重地扣三下，很快里面应声。

　　杨奶奶看着眼前好久没见的大孙子，第一时间还不敢认，变化太大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靠近后不确定喊：“超越？”

　　男人眉骨上有着两道一字细眉，眼睛狭长，双眼的卧蚕因为麦黄的肤色不明显，盯着他脸颊细细打量，嘴角两侧向上的弧度令人第一时间认为在笑，棱角分明的脸，有着清亮的眼睛，深看进去会发现带着一丝凌厉。

　　“奶奶。”钟越的声音让杨奶奶一下子就能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孙子，拉着他走进屋里欢喜道：“怎么回来？队里给你批假了？不早和我说给你留饭。”

　　透亮的声音，像极了古镇西南角缓缓流淌的小溪的声音，钟越关上门后淡定道：“打报告退下来了。”

　　“退下来？快说说什么事情，在队里不公平还是对你不好？”杨奶奶着急的样子让钟越不忍心多说，只将事情的部分讲出，不希望到最后他还是□□心。

　　屋内的空调温度太高，钟越脱掉外套里面的高领黑色毛衣领口被他叠得很短，身边白色行李箱被他抓在手中，坦白又带着隐藏，“去年徐朋走了以后，我不适合留在消防队，现在回来过一段时间。”

　　“越越，奶奶还不了解你，过不去的坎想要回家，不想说没事儿，回家总归是好的。”杨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带了点欣慰，在她眼中孙子有了当初的决心已经很棒，能够在队里待两年已经超乎她的预期，做与不做，以及走的好与不好那就是不同阶段的比较。

　　钟越点头沉默的拿着行李回房间，杨奶奶看着他身影无奈摇头，心想这孩子还是什么事情全都藏在心里，迟早有一天憋出病来

　　回到熟悉的地方，躁动的心才会逐渐平静，钟越整理好衣服，躺在狭小的床铺，这是他小时候住的，长大后再次回到这里，已经躺不下，双脚悬空毛毯盖在上面。

　　一闭眼便是熊熊烈火从前方扑到他面前，那种灼热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大手抓着和身上毛衣相同颜色的床单，手背青筋凸出，与屋外那棵大树下的分支一样深。

　　不安的心继续影响他身体，凌晨的古镇很是萧条，外面的住户全都早早关灯，只有这一小小的窗户还散发光亮，在里面的人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