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生》庙前有棵树

12、鼠-1

　　沈梦刚接入的时候感觉自己正四肢并用的在一个拥挤潮湿的地方艰难爬行，屁股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凉飕飕的，眼前一片漆黑。谢长明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好的徒弟，没问题，继续往前爬两步，再往左转……”
　　沈梦咚的一声撞到了头……
　　谢长明：“我没想到你一步这么小，那再爬两步，往左转。”
　　沈梦无语，想自己探出手去摸索，结果发觉手太短。
　　他鼻子抽了两抽，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眼睛初见到光的时候，沈梦眼前出现了一双纤细粉嫩的小手，再往上看，是樱红的三瓣小嘴，小巧的双耳和漆黑的眸子。
　　以及，对方全身白掺灰的毛发。
　　眼前俨然是只非人的生物，沈梦还没来及细细品味悲伤，垂下的脑袋刚好看到自己的一对小爪。
　　好嘛，既然都是耗子那就谁都别嫌弃谁了。
　　对面的小仓鼠嗞了一声，沈梦甩着还不适应的四肢艰难的蹬着后爪爬上了对方所在的平台。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应该是某户人家的……下水道吧？
　　虽然不知道是谁家这么不小心弄丢了宠物，但是……
　　沈梦压抑不住本能的冲动，翘起一只前爪埋下头去打理腹部刚刚打湿了的毛毛。
　　谢长明隔空喊他：“徒弟，这就是你的第一位客户啦。”
　　沈梦舔毛的动作顿了顿，他前爪并用开始打理头部和耳朵周遭的毛发。
　　谢长明：……
　　谢长明：“逃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徒弟。”
　　沈梦问他：“师父你的形化能力是什么？”
　　他几乎能想象出谢长明坐在办公椅上得瑟的一甩头发的场景，“是孔雀哦，东南飞的那只孔雀。”
　　沈梦：“那我的师兄师姐？”
　　谢长明劝他看开一点。
　　全师门一共四个人现在出现了唯一一个地上用脚跑的。
　　沈梦师兄君篱化形后是只白隼，师姐秦筝是只海雕。此时的沈梦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谢长明还会从漫天雪地里给他抱回一只猫，坚定地维护沈梦全师门食物链最底层的地位。
　　沈梦整只鼠都麻了。
　　对面的紫仓见沈梦一直呆愣着，又嗞嗞了两声。
　　沈梦被迫面对现实，“好了好了，我看到你了。“
　　他还是没法遏止住这副身体的本能，现如今已经啃起后脚爪了。
　　沈梦一边打理形象，一边开口道：“亲，有什么诉求直接跟我说就好哦。这边一定，尽量让亲满意哦。“
　　紫仓用两只后爪支撑着站起身子，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四周。
　　它凑近嗅了嗅沈梦，用爪子挤压夹囊给他递了颗带皮的小瓜子和一些啃的七零八落的不知名种子出来。
　　“请你吃。“它开口对着沈梦说。
　　沈梦连忙摆了摆爪，“这个就不必了。“
　　谢长明喊他：“我拿到你的客户信息了，客户信息显示——抑郁。“
　　沈梦疑惑：“这只仓鼠抑郁了吗？“
　　紫仓见沈梦没有开动的打算，又一点点把食物收了回来。它的两颊又不对称了。
　　“我快要死了。“紫仓说，”死之前，我放心不下我的小主人。“
　　你已经死了。
　　沈梦心想，没有死的话是不会派他来的。
　　紫仓讲话慢吞吞的，沈梦就一动不动的待着等它再开口。
　　它缓了好久，似乎斟酌好了要说的话：“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紫仓，可是她所有的心事都在我这里了，我怕那些高高大大的人类，她也怕那些大大高高的人类，我们是一样的。“
　　“她总是哭。“紫仓说，”她会把我捧在手心里，一下子飞好高。她的眼泪好大颗，她总是把我捧到她的眼前哭着跟我说‘妈妈迷路了，妈妈找不到家了’。“
　　“我快要死了。“它又开始重复，”死之前，我放心不下我的妈妈。“
　　沈梦贴近紫仓，小鼻子碰了碰对方的，“我知道了，你妈妈病了。我带你去帮你妈妈。“
　　“师父，公司给我安排了什么身份嘛？“从下水道出来的沈梦先找了家地下商场凑合着搞了身不到100的短袖短裤换上，他仔细检查着身上有没有什么泔水残留的味道。
　　紫仓被他揣在裤兜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瓜警惕的转动。
　　“小仓鼠的主人不会出门，除了做心理咨询的时间里。你根本没有接近对方的可能。“谢长明告诉他。
　　因为女孩患有中重度的焦虑抑郁症，她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每天活动范围也就仅限自己的房间，和自己房间外摆放着仓鼠笼的那一小段。至于小紫仓为什么没有和主人待在一个房间里，因为晚上会跑跑轮的小仓鼠会让本来就神经衰弱的她更加难以入眠。
　　“单就这一点而言，你熟知的城市结构。与你失眠经历相似的问题患者。“捧着海绵宝宝茶杯的谢长明靠倒在工位上看着显示屏里东张西望的一人一鼠，”这个开局难度不高。“
　　沈梦找了一片树荫停下休息，“那我是这个小女孩的心理医生？“
　　“不。“你有行医执照吗，谢长明暗自吐槽，”公司不干那开后门的事。“
　　“公司要我去医院蹲点啊？“沈梦欲哭无泪，”这犯法的吧师父，这是什么地狱开局。“
　　“既然事已至此。“沈梦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就诊卡，“那蹲点就蹲点吧”。
　　挂好号的沈梦坐在等候区，把兜里的紫仓掏了出来。
　　“兄弟。“他平视手里摊成鼠饼匍匐前进舔着自己掌心的紫仓，”该你上场了，注意到你妈妈的时候就叫啊。“
　　紫仓转着圈专心当好一只舔鼠，舔到沈梦虎口位置的时候总算找到了下口的地方，毫不留情的咬了上去。
　　不疼，但是沈梦毫不客气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哎呀“声。
　　他这声动静很快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那人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盯上了他摊开着的掌心里牢牢咬着虎口的小东西。
　　女孩的眼神亮了亮，主动贴近了沈梦，但是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的伸出手来托住了紫仓的屁屁，小仓鼠的屁股一有着落点，立刻松了口，就坡下驴的坐了来下。赖在人家女孩子的手里两只小爪子一下下的打着圈打理毛发。
　　沈梦没有打破这片宁静，事实上，无论他此刻心里激动成了何种模样都不敢轻易开口搭话。
　　谢长明神情激动的盯紧面前的屏幕，“这就是客户的妈妈了。“
　　沈梦：……什么妈妈？
　　谢长明：“随便说点什么啊？“
　　沈梦依旧安安静静的陪着女孩子盯着她手里自顾自左顾右盼的小仓鼠。
　　“师父，你没有注意到这片区域里都没有人讲话吗？“
　　谢长明拉远了镜头，看到候诊区的所有人真的都在安安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情。有的人盯着不断滚动的叫号显示屏，有人盯着自己的鞋面，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没有人掏出手机来玩手机，也没有人与旁人交流。他们全部都这样安安静静的或站或坐着，目光恒久的落在某个点上，一动不动，有如木雕。
　　沈梦也不禁放缓了声线：“师父，这里的病人，都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无论此刻对面的女孩有多么想和我开口谈一谈关于我养的仓鼠的事情，她都开不了口的。“
　　他透过女孩，缓缓绽放一个温润完美的微笑，连眼角弯曲的弧度和嘴角扬起的角度仿佛都经过精密的计量一般，“这就是心理患者的世界。排斥一切的存在。“
　　不多时就到了女孩的号，她小心翼翼的把紫仓放还到沈梦手里。然后起身抚平衣服上的折痕，把背包带子往上提了提，双手虔诚的交叠放在身前。
　　就诊室的门关上前，沈梦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她保持着这个端庄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沈梦百无聊赖的用手指一下一下撸着紫仓侧腹上最柔软的毛毛，等到门响的时候，女孩从里面出来了。
　　出来后的女孩站定在沈梦面前，她的眸光依旧有些涣散，几次欲言又止，沈梦就这样耐心的等着她开口。经过跟心理医生交谈的病人，应该已经获得了一些交流的能力。
　　女孩说：“你的仓鼠，很漂亮。“
　　沈梦点点头，依旧扮演好女孩同类应有的样子。他轻声说：“谢谢。“
　　女孩也冲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多说一句都潇洒，不适合他们这种病人。
　　沈梦又独自坐了一会，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谢长明在一旁唉声叹气：“等你跟目标拉近关系到可以帮助她解开心结的时候，都猴年马月了啊？为了一只小仓鼠的灵魂。你的考核评分会很低的徒弟。“
　　谢长明一副惋惜的语气，实际上少一个徒弟，少一份负担，谢师傅没什么追求，只想安心摸鱼养老到退休。
　　沈梦手里抓着一颗瓜子在出租屋里逗仓鼠，“师父急什么，以她这种情况，又坚持不肯住院。三天两头就得往医院跑，我们只要天天来蹲点就好了。“
　　谢长明刚和旁边工位的同事击完掌，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些泄气，“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吗？“
　　不出沈梦所料，在他坚持不懈蹲守了一周，和女孩创造了足足四次偶然邂逅，甚至就差跑到女孩家楼下蹲点的时候。
　　女孩终于塞给了他一张纸条，yes，沈梦欢欣雀跃。
　　隔着电子屏幕的聊天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讲要比面对面和通电话好的多，可以留给他们充分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
　　虽然患者的精力有限，他们大多数时候根本提不起精神聊天。
　　沈梦晒了一周的“我家仓鼠小宝贝“的朋友圈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观众。
　　女孩对沈梦说她以前也养过一只小紫仓，现在的她还是会给走失了的小家伙定时换粮换水。虽然知道小家伙可能凶多吉少，她也不愿丢弃它用过的笼子，也不愿意重新养一只仓鼠。
　　沈梦逗弄着桌上匍匐前进的小东西，问它：“你还挺有灵性啊？死前自己跑出去了？“
　　紫仓没法给他打差评，嗞嗞的反抗了两声。
　　女孩给沈梦讲她和紫仓的故事，讲她在花鸟市场看到那一笼小仓鼠的时候。所有的小仓鼠都叠在一起窝在棉花团子里抱团，只有它孤零零的一只在笼子角角远离了所有鼠子。
　　善良的女孩觉得它一定是被排挤了，于是在摊主那里买了小笼子和它。
　　最初的时候只给它配了小跑轮和水壶，粮碗都是自己家的酱油沾碟。
　　女孩把它放在自行车的前筐里带回家的时候，自行车的轮子转啊转，小仓鼠就在笼里的跑轮上转呀转。
　　沈梦给客户递面包虫，客户的后腿猛的发力，想要从沈梦手里直接抢过来。发现拽不动之后认命的就着他的手啃起来。
　　“你妈妈现在知道了吗？“沈梦问它，”你当初不是被兄弟姐妹排挤了，你是自己偷偷在角落里藏了粮食。“
　　天可怜见的，孩子好不容易藏点私粮，还没来及吃就被买走了。急得在跑轮里团团转，还被小主人当成是因为平时抢不过兄弟姐妹，从来没有痛快玩过跑轮所以喜欢。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总是习惯假设小动物的喜怒哀乐。”
　　沈梦的视线落在最新的一条消息上：其实也不是没有被它咬过。只是我在想。世间容得下我，那我是不是也该容得下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畜生。
　　沈梦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的时候，她伸出的手托住紧紧咬着自己虎口的小畜生的屁股，温柔的把它接下来。
　　再见面的时候，沈梦带了一枝红色的玫瑰花给她。沈梦在候诊区把紫仓递给她，然后把玫瑰插在她大大的侧背包里，黑色的皮包顶探出鲜红的花苞。
　　沈梦说：“我并不知道这个季节属于哪种花，但是除非盛夏，任何花的季节都会有玫瑰的一席之地。”
　　周边的人没有因为他们这里的一点点声音投来任何的视线。
　　女孩看了看这一抹红色的点缀说：“谢谢，我很喜欢。”
　　回到出租屋的沈梦照例把紫仓放在桌子上，然后摊开了从女孩包里顺出来的病例。
　　谢长明对他的这种行为表示谴责，但是沈梦选择无视他的谴责，事关他的考核结果，他决定不再和女孩周旋着浪费时间。
　　患者主诉：惊恐、失眠
　　精神检查：意识清楚，接触合作，定向力存在，能够描述自己的情况，否认幻觉妄想等症状，目前仍显情绪低落，情感反应协调，未见异常行为，自知力存在。
　　辅助检查结果：xxxxxxxxxx
　　“您有什么办法抽离我的思想，将我变成一具机器吗？类似，我依旧能够从事我的工作，回报父母，守护这个可能对现在的我没有意义，但我仍想为之效力的社会，而我的思想可以被杀死，我可以在思想上寻求死亡的解脱的双赢局面。”
　　……
　　患者主诉：失眠
　　精神检查：意识清楚，接触合作，定向力存在，能够描述自己的情况，否认幻觉妄想等症状，目前仍显情绪低落，情感反应协调，未见异常行为，自知力存在。
　　“我想，那些重病之人在听到电台广播里一听就是骗局的广告时会轻易上当受骗的原因，我终于明了，因为我也好想，我也是如此迫切，过于痛苦，所以拜托你再快一些。
　　因为曾拥有过的普通生活真的好幸福，好幸福。“
　　……
　　沈梦手里举着水壶，看着自己客户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喝水。水壶里冒起一排整齐有序的小气泡，喝饱了水的客户又从屁屁下面叼了屎来投他。
　　沈梦想了想自己以后的化形状态，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