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她的山》唐亦序

4、青梅竹马

　　午后，阿酿重新开了酒铺。
　　心事重重的一开门，便看见一张久违的笑脸，那人着一身白袍站在门口的青松下，展眉一笑，清隽动人。手中摇着一把玉骨扇，极为儒雅随和。
　　他的薄唇轻抿：“好久不见，阿酿。”
　　阿酿晃了晃神，沉吟半晌，才道：“好久不见，玉宁哥。”
　　这是两人阔别三年的第一次见面，远赴京都的宋玉宁回来了，带着一身功名富贵回来了。
　　半个月前他考上了探花的消息就插着翅膀传回来了，孙婆婆开心的不得了，总算是十年苦读不负所望。

　　阿酿拿出了珍藏的酒替他满满的倒上了一碗，又将秦姨送她的果子端了一碟出来，附加一碗盐水花生米。
　　宋玉宁就这么看着她忙活，像从前每个日日夜夜一样，只是她出落的越发水灵了。
　　从前只觉得她像个小男孩，心性坚毅，摔倒了也不喊疼。
　　他心疼她，替她揉揉腿，替她搬酒坛子，周围的邻居见了都打趣他们说，这么小就会帮小媳妇干活啦！
　　阿酿听了就会满脸通红，像颗水蜜桃一样。
　　宋玉宁想着想着，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阿酿坐在他对面，歪着头疑惑的看着他。
　　宋玉宁轻咳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赞道：
　　“阿酿，你的酒越来越好喝了。”
　　“谢谢，婆婆一直念叨你，你回来了她会很高兴。”
　　“是啊，她身子不好，这次回来我想接她上京去。”
　　“那很好。”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着，似乎有什么不对，却听不出来。
　　宋玉宁摩擦着酒碗的边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还是阿酿打破了这怪异的氛围。
　　阿酿道：“听说你要成婚了。”
　　宋玉宁背脊一僵，扯开了一个很苍白的笑：“你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祝你夫妻和睦。”阿酿说着，便敬了他一碗酒，像鹿一样的双眼显得十分真切。
　　宋玉宁望着她，情绪复杂。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
　　三年过去，两人都长大了，这中间发生的事像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和湖泊，横空拦在两人中间，跨不过也渡不过。
　　原先宋玉宁高出阿酿许多，如今竟有些持平了，阿酿可以平视着看他，她的目光里少了很多东西，只剩下一汪平静的水。
　　宋玉宁垂眸，再次开口：“对不起………”
　　阿酿打断了他：“我没有生气，我是真的替你开心。”
　　她笑着，宋玉宁也随她笑了。

　　“哎哟！宁哥儿！宁哥儿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秦姨还没进门，声音已经冲进来了！
　　“秦姨，刚回来，去瞧完奶奶就过来阿酿这里看看。”宋玉宁也笑着起身迎接。
　　“哎哟！真是长大了，以前还是个小哭包，现在长得像画里的公子哥似的！”
　　“秦姨说笑了！”宋玉宁笑着，目光却向阿酿求救！
　　阿酿收到，立马打了个茬：“秦姨，这个时候您怎么过来了？”
　　秦姨哦了一声，拍了拍脑门，拉住宋玉宁的胳膊就询问道：“对了，城里来的那个大户人家，你知不知道？”
　　宋玉宁和阿酿对视了一眼。
　　他道：“不知道。”
　　阿酿转过头，手脚忙乱的假装去柜台整理账本。
　　秦姨白了宋玉宁一眼：“哎哟你怎么不知道，听说就是京里过来的！说是…什么国公夫人呢！”

　　阿酿扯着耳朵听着。
　　宋玉宁却突然变了脸色，举起酒碗小口的抿着。秦姨问他，他就含糊的摇头喝酒。
　　秦姨恨铁不成钢：“就说你们男人一问三不知，得了，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了，我去廖姐儿的酒楼听听，晚上回来告诉你们！”
　　阿酿点头：“秦姨，等你！”
　　秦姨摆手出了门：“等着！”
　　秦姨刚踏出门，嘴角的笑一点一点的落了下来，凝成一抹揉不开的愁绪。

　　酒铺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宋玉宁忽然望着阿酿道：“阿酿，你真的长大了。”
　　阿酿站在柜台边拿着鸡毛掸子转头：“嗯？”
　　宋玉宁却没再说下去了。
　　阿酿心下一动，三步坐了过来，有意无意的捏起碟里的果子吃了一口道：“你是不是知道，那位夫人的事？”
　　宋玉宁目光瞪大：“你怎么……”
　　阿酿手撑着下颌，目光看向别处小声道：“跟我说说呗……”
　　宋玉宁无奈一笑：“你啊…。”

　　这位夫人的确是国公夫人。
　　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跟国公大吵了一架，便从京里搬了出来，不是和离胜似和离了。
　　估计这辈子就待在这个小城里孤老一辈子了吧。

　　说罢，宋玉宁摇头叹息了一会儿。
　　阿酿却出了神。
　　原来……原来是这样……怎么可以…她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竟生生断送在这么个绝情的男人手里！男人真是坏透了！这世上的男人怎么不全部爆炸！！！
　　阿酿越想越气，手里剩一半的果子被她无意识的捏碎成渣！
　　宋玉宁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突然间怒气翻涌，是他说错什么了吗？
　　他刚刚似乎也没说什么吧？
　　天边陡然起了一阵阴风，十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的，宋玉宁眺望了远处的乌云层层，想着该是要变天了。

　　“阿酿，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打烊了，我要关门了。”
　　“啊？”
　　“听不懂人话？”
　　“啊我……那我先回去了……”

　　宋玉宁有些莫名的踏出了酒铺。
　　正巧雨点就这么三三两两的滴落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
　　宋玉宁还是没有犹豫的踏进雨里，三步两回头的走了。
　　阿酿这边怒火攻心，气的把他喝过的碗砸了个粉碎！落地的声音不算小，宋玉宁恰好听的清楚。他的心也随之一颤。
　　只是他没有停，雨水打湿他的发梢和眼睫，连同整个上半身也湿了大片，他的脚步空泛，眼神灰暗着看不清情绪。
　　街上的人都撑着伞小跑着躲雨，只有他像只木偶一般任由雨水肆意妄为。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撕扯着他的心，告诉他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

　　十月初十。
　　是孙婆婆的七十一岁寿宴，想来这也是宋玉宁提前赶回来的原因。办的不大，就请了七八户人家。其中就有一个阿酿最不想碰见的人……可孙婆婆的寿宴她不得不去。
　　阿酿坐在柜台上，愁容满面。
　　秦姨忽然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吆喝着：“谢老板！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阿酿从柜台走了出来，那孩子很机灵的上前道：“谢老板好，听说您这里招学徒，所以我过来让您看看合不合适。”
　　阿酿上下打量了下，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微卷的头发成枯黄色，用一根黑绳绑了个麻花辫垂在腰间，深秋了还只穿着一身褐色单衣，踩着一双占满干泥土黑布鞋。
　　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利落干练的笑意挂在嘴边，倒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阿酿倒了两杯热水：“先坐吧，喝点热水。”
　　小姑娘也不扭捏，招呼着秦姨先坐，才坐落下来。
　　阿酿和秦姨对视了一眼，秦姨满意笑了笑。

　　阿酿：“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捧着杯子，闻言目光飘忽连带着声音都低了几分的答：“许念弟。”
　　阿酿眉头一皱，摩搓着下巴道：“我给你改个名如何？”
　　小姑娘想也没想：“好。”
　　阿酿想了想道：“逢笙，怎么样？”
　　小小的逢笙开开心心的点点头：“这名字好好听啊，谢谢掌柜！”
　　只是秦姨瞪眼笑的不可开交，用手肘狠狠戳了她：“哎哟，你……你是个作怪的！”
　　阿酿浅浅的勾唇，心里的恶趣味占领了高地，左右她也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她揉了揉逢笙的头又问：“你住哪？”
　　小姑娘又垂了眼睫，侧头求救似的看了看秦姨，秦姨叹息着替她开了口道：“她是我那死鬼家表亲的孩子，被她娘卖了，我给抢过来了，说让她出来找个活赚钱。”
　　阿酿点点头，司空见惯的事也没有多惊讶：“酒铺里屋只有一间小屋子，我再给你搭个床，和我一同住吧。”
　　逢笙惊讶的睁着一双眼睛，咬住嘴唇，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打的阿酿和秦姨一个措手不及，连连去扶！
　　秦姨一把捞起了她干瘦的身子：“哎哟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孩子！”
　　逢笙眼睛里噙着泪：“两位恩人大恩大德，逢笙无以为报……”
　　阿酿抹去她豆大的泪：“好好干活，就算是最大的报答了，一个月三十个铜钱，学会酿酒了可涨到三百钱。”
　　逢笙的眼睛亮了起来：“好！”
　　“好了，先把铺里扫扫吧！”
　　“好的，老板！”
　　“叫掌柜的。”
　　“是！掌柜的！”

　　秦姨偷偷憋着笑感慨：“我也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起来的。”
　　“不过，这几年你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似的？”
　　阿酿拍了拍秦姨：“姨，我都十七了，您就放心吧。”
　　秦姨：“哎哟放心啥啊，人家这个岁数都奶孩子了！你看看你，闷葫芦一个！这么多年除了宁哥儿就没见你身边有个公的，好嘛好容易招个学徒还是个姑娘！真的要命了！”
　　阿酿无奈的想笑：“那不是您物色的嘛……”
　　秦姨吃瘪：“我……”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阿酿忙推着秦姨的肩出了门：“好了，该去孙婆婆的寿宴了！去晚了只能舔碗底了。”
　　“差点忘了，走走走，小平这两天不在，我得回去关个门你等我会！”
　　阿酿说了一声好，又退回店里嘱咐逢笙：“我不在，你看着点铺子，店里只有一种酒叫果梨酒，小坛的价钱是……”
　　阿酿霹雳吧啦的说了一大堆，逢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直到秦姨在外面喊，她才出去，小逢笙送她到门口朝二人摆摆手。
　　阿酿：“记错了也没事，回来再教你！”
　　逢笙：“是，掌柜的！”

　　最终，阿酿还是硬着头皮进酒楼了。
　　宋玉宁是花了钱的，在寥姐的茶楼定了八桌席面，前头是男宾，里间是女宾，点的菜式也是五花八门的，给孙婆婆好好的长了一次脸！
　　孙婆婆被众人捧的也是笑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阿酿跟在秦姨的身旁入了席，正坐下，就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侧目果然对上右边席面上三个正在打量着她的姑娘。
　　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中间那位蓝衣女子甚至看着阿酿冷笑了起来，阿酿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陈年冤债。
　　那位蓝衣姑娘阳珍儿是本县县太爷的掌上明珠，旁边两个则是她的好友，也是临安的贵女，总之不是阿酿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能比的上的。
　　阳珍儿自小就喜欢宋玉宁，毕竟他是景阳城里读书最厉害的书生，长得也俊俏，说话斯斯文文的，很符合读书人温文儒雅的气质。
　　偏偏那时候宋玉宁天天跟在阿酿的屁股后面跑，就这样只要阳珍儿见到阿酿就必要奚落她一次，三天两头不对付，差点连酒铺都开不下去，不过自两年前她许了人家后，倒是安分了许多，天天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就等着明年的大婚。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阿酿也有些咂舌，毕竟那样骄纵张扬的人，竟也老老实实待嫁闺中，不再出门。
　　就好像山里刺人的红月季有一日突然变成了盆栽里的温润碗莲一样，多少让人惊诧。
　　两人也是很久没碰到了。
　　偏偏今日又遇见了，毕竟宋玉宁考上了探花，阳家多多少少还是要来恭贺一番的。
　　不过阳珍儿好像……并没有变，还是那副要找茬的犀利眼神，阿酿只觉得头疼的很。
　　但是有一点她倒是很羡慕阳珍儿，就是她身边跟着的另外两位姑娘，那是自小交情，这么多年她们仍然陪在阳珍儿的身边。
　　多少年了？大约是十年罢。

　　阿酿夹了一把青菜嚼吧嚼吧，余光不自觉闪了过去，正巧看见她们三个说说笑笑的。
　　有闺中密友是什么感觉呢？
　　阿酿不会说话，笑的也少，同龄的姑娘们大多活泼的像初春时节的花一样，所以没人跟她玩，谁会喜欢一个闷葫芦。

　　秦姨见她垂着眼睫还以为是她不好意思夹菜，风风火火的夹一圈菜在她碗里，堆的高高的。
　　她吃了几口如同嚼蜡，心里只想快快远离此地。
　　饭中，大家用的差不多了，秦姨跟席面上的人交谈甚欢，阿酿便退了出去，这时候走不早不晚，正正好！
　　谁知刚出席面，走到廊下的时候，就被人堵住了。这阳珍儿一行人竟不知何时已经在这等着她了，阿酿知道今日怕不能善了了。

　　“谢安真没想到你还有脸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