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俗套情诗》扶住横木

3、003

　　挂了电话，才发觉嘴唇干得粘在一起，翻到开学第一天茉莉留给我的她宿舍的号码，一串隽秀的数字带着张扬的弧线，人都说字如其人，也不尽然，茉莉人寡默娴静，身量高却极瘦，像由细长的垂直线条构成，上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皮肤，肤色洁白细致很少见，衬得她越发瘦得透明，我总担心她会低血糖晕倒。

　　但她的字却比常人张扬，高中时我总爱盯着她的笔记和试卷看，凌厉的笔锋像要把劣质的纸戳破，收尾长长拖出来一笔，带着漫不经心的仓促，好像要急着赶着去做另一件事，我总笑她，却总爱看，她不以为意，说载体不重要，内容更重要。虽然她的字总被老师委婉的提醒，但每次大考的作文总会在全校传阅，尤其是发表在学校校报上的文章，摆脱了应试的束缚，遣词更精妙，造句更自由，读来像珠玉含在唇舌间，锵然作响。

　　她每年都参加校报投稿，每年都是版面第一位，那时社里提前给她寄最新校报，我总从她手里赖过来，嬉笑说又省一份钱。

　　她睨我一眼：“哪次手稿你不是第一个看的?校报上其他人的文章我没见你读过，要它干什么。”

　　“纪念懂不懂?发表出来的和手稿能一样吗?”

　　我想着，兀自笑起来，牵动干裂的唇出了血，甜甜的腥味透进舌面，我后知后觉地敛起唇角，犹豫要不要播个电话过去，觉得没什么理由，但心中的不甘又拉扯着我，进退两难间忽然瞥见外头立着一个黢黑的高大人影，我忙开门出来，我挤占这小地方已经很久了，想入了神，白白害人家苦等。

　　“实在不好意思，我没看见……”

　　“啊，没事没事，我刚到没几分钟。”那人影转过来，是个极年轻的面孔，一头狂躁的乱发，高高大大的，脸上却带着腼腆的笑，有点局促地摇了摇手上的卡，进了电话亭。

　　我也被他的笑感染，心里轻松了一些。

　　只是没想到，后来和他的缘分那么深，也那么痛苦。

　　和茉莉分开的那些年，我疯狂工作，不遗余力地参加聚会娱乐，那两年看的电影、演唱会和乱七八糟的娱乐活动比过去所有时间加起来都多，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我的手、眼睛和耳朵一闲下来，那个影子就会浮现出来。我害怕被抛进漩涡一样的思想空虚，所以极力透支所有精力。

　　那时候身边真正能讲话的朋友就只有许旭，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几乎每次都是他忍无可忍主动找上我，我当时很害怕，害怕他的眼神，害怕他眼睛里满溢的东西，更害怕他的拷问。

　　有时候我觉得他和茉莉在某些地方很像，同样的不留情面，尖锐地刺破问题，连一点余地都不会给人留。

　　记得在南京工作的那个冬天，我和部门聚餐完回来，刚转过楼梯，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我家门前，一动不动，我大惊，立马转身要走，他听见脚步声，站起来喊住我。

　　“是我，段清清。”

　　我还记得他声音很哑，像重病了一场。

　　我转过来看他，他也看我，我俩在黑暗的廊道上大眼瞪小眼，他侧开身，示意我开门，我默了两秒，认命了。
　　玄关里锃亮的瓷面柜子映出我的脸，灰蓝的眼影晕开了一些，像只灰扑扑的熊。

　　钥匙扔在柜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碰响，我从来没觉得金属和木头碰撞会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许旭拿起柜台上的遥控器打开空调，动作很熟练，我回头瞥他一眼，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刚在沙发上坐下，我还没来得及尽地主之谊，嘴刚张开一半，他开口了。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下去?茉……她不见我们任何人，你……”他语气急促，词不达意。

　　“……喝茶还是咖啡？”

　　“段清清!”

　　“咖啡吧，我家里也只有咖啡了。”我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突然想起昨天最后一点大红袍送给房东煮茶叶蛋了。

　　他脸气得发红，一点没有当年腼腆青年的样子。

　　“我不喝……”

　　我脱下大衣，去厨房煮咖啡，他话卡在嗓子眼里。

　　“多放了一块糖。”我把咖啡端到桌上，蕴蕴的热气顺着他面庞上浮，遮挡住急躁的眉目，才显露出他原本的温吞。

　　“你瘦了点。”我在他对面。

　　原本只是一句寻常的感慨，他却突然哽咽一下，闷着声音：“你瘦得多。”

　　“清清，我对上次那件事感到抱歉，我……我当时…我知道你生气，但别躲着我，我对你从来没有坏心，你当我是朋友也好，同学也好，至少别这样……”

　　“我没生你气。只是我理不清楚自己的生活，不想带累你。”

　　“我从来没觉得你带累我，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客气才是疏远，不想带累不就是不想再有关联了吗?你把自己封闭起来，谁又能理解你呢?你难道能一辈子这样吗?”

　　又来了。

　　我厌烦地皱了下眉。

　　他直直盯着我，眼球上有明显的红血丝。

　　“许旭，你有新的生活，不必纠缠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什么叫‘新的生活’，你打算和我一刀两断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会一直等着她，因为她，打架差点坐牢，失去留学名额，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不要是吗？”

　　“那不关她的事。”

　　“崔茉莉根本就不在乎你，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漠不关心，对你和对其他人都一样，她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对她有用什么对她没用!”

　　我没说话，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一部分声音在脑子里叫嚣，另一部分在祈求。

　　那个影子又在追我。

　　“所以是因为我没用吗?”我把桌上成堆的稿纸一股脑堆在一起，好让本来不大的桌面不至于显得那么拥挤，至少能安稳地放下两杯咖啡。

　　许旭没料到我会这么没骨气，后面的话卡在嗓子里。

　　“清清……”他声音软下来，疲惫又无奈。

　　他看着我，眼睛却停在我身后。

　　“你在吃药?”

　　许旭一下子站起来，拿起柜台上一个黑字白底的药瓶。

　　“是啊，熟客了吧，许大心理学家。”我半开玩笑地说。

　　许旭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脸色因背光暗得可怕。

　　“你去看医生了，但是一直躲着我。”

　　“讳疾忌医，要是这个医生还是个熟人，那就更让人害怕了。再说许医生那么忙，又不是什么大病。”我打着哈哈，企图换个话题，“对了，阿姨那边怎么样，很久没见过她了。”

　　“不是什么大病？段清清，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这些药的副作用有多大你知道吗？”

　　我讨厌他一副说教的口吻，脸上的神色冷淡下来。

　　“我知道，不劳烦许医生给我来场科普讲座，毕竟我一个小员工也付不起三万的出场费。”

　　他气得不轻，“砰”的一声把药瓶放下。

　　那天晚上的谈话不欢而散，两人都闹得很不愉快。

　　许旭走了以后，我靠着沙发滑坐在地面上，皮肤上冰凉地触感刺激感官，过了不知多久，头顶灯光照得人眼花，我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起来把灯关了，小小的客厅登时昏暗一片，窗外透出一点白。

　　我像是一条被抽了脊骨的鱼，软在幽窄的空间里，墙壁在破裂，星星点点的光斑四处游荡。眨眼的功夫，破裂的缝隙里突然涌出大片洪水，很快没过小腿，清凉的触感让我很舒服，沙发似乎被疯涨的水位举起来，悠悠荡荡往前飘。

　　我的理智叫嚣，它又来了，我该抓住那个药瓶子，藉由外物打赢这场身体保卫战，但我的手不停发抖，脑子里神经突突跳。

　　似乎这样也不错，不清醒的时候痛苦的不是心脏。

　　身下的沙发晃得太剧烈了，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坐汽车的晕眩，沉闷凝滞的空气绞杀鼻腔，恶心感从胃一直蔓延到口腔，我飘乎乎地淌在洪水里，冲进卫生间，刚扶住马桶，立刻吐得昏天暗地。

　　胃酸滑过食道产生地灼热感让我忍不住大口呼吸，这样的时刻，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茉莉。晦暗的雨天，我俩并排躺在小宾馆的床上，窗外豆大的雨点打在绿色的窗玻璃上，发出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双手交叠放在腰上，我交叉垫在脑后，一只腿不老实地搭在她腿上。

　　“上次去老师家参加一个聚会，一个半小时的车，一路上和师兄师姐们说说笑笑，一点没事，我小时候可是一坐车就吐诶。”本来这个短暂的三天假期我和茉莉打算去看海，结果天公不作美，刚到目的地的第一天就下起瓢泼大雨，我俩只好躺在酒店里闲聊打发时间。

　　“我不行，还是很晕。”估计是想起晕车的痛苦，茉莉秀丽的眉眼蹙成一团。

　　“难道说我退化了？还是长大后感官迟钝了？”

　　“好事被你说得像坏事一样。”茉莉剜了我一眼。

　　“你看，我嗅觉味觉都不很灵敏，只要东西不是太难吃或者严重变质，我基本尝不出来，我爸有一次把菜放过期了，我都吃完一半了，我爸尝一口说这都酸了，你还吃？我又仔细尝一口，半懵着回他好像是有点酸，其实不大尝地出来。所以就算晕车，程度也很轻，现在几乎没有了。你看你简直就是猫舌头狗鼻子，以前食堂饭菜一尝就知道调料火候怎么样，甚至连是不是一个人炒的都知道。”

　　茉莉笑：“当时你一脸夸张地看着我，搞得我好奇怪，我以为这是人的基本技能。”

　　“你就是和人接触太少了，哪有那么多人和你一样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