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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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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白的反光铺在眼前,冷冽的北风混着清早沉淀的味道,我想到昨天跑进宿舍的猫。
“高中的时候我们不是说以后养只猫吗?估计神仙听了这个秘密,昨天一只三花猫跑到我被子里,晚上掀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我。”
“猫?”风声呼啸在耳边,茉莉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
“对,喂了它一点东西,然后怎么都赶不走了。”
“这是赖上你了。”茉莉轻快地说。
“主要宿舍不让养,我和孟盈她们还在想要怎么防着学校检查呢。”
“那你可要好好护着它,将来带着它和我住一起。”
我转过头去看她,冷风吹得她鼻尖微红,因为冷,她整个下巴掩在围巾里,双眼微微眯起来。
不到一秒的时间我又快速转过头去,故意对她说:“那你可要买一套漂亮房子,不然我和三花可不来。”
“好,我努力。”
“那以后呢?”
“什么?”
我骑地更快起来,风声一时更刺耳。
心脏突然突突跳起来,像是脑神经自动发出规避危险的信号,让我避免光脚踏上粗粝的石子路。
以后会怎么样?工作、恋爱、结婚吗?
结婚意味着一个人把自己未来的生活和另一个人完全勾连在一起,这样过分亲密的事情我不敢想也不愿想那个未来可能和茉莉结婚的人会是谁,或许我有过一点渺茫的奢想:那个人永远不出现,最好根本不要存在。按照少女漫中的剧情,那个人会在某个突然的时刻像流星一样嗖地降落,然后两人被各种意外捆绑,然后主角身边的其他人全都要销声匿迹,整个世界最后只会剩下男女主两个人。
我害怕成为茉莉身边销声匿迹的甲乙丙丁,所以竭力一步步把我们的关系捆绑得更紧密一点、再紧密一点。
“下车吧。”我压下心里泛起来的茫然,支起车脚架,露出一个笑。
茉莉跳下来,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喳喳的声音。
来得早加上天寒地冻的,一路上没有几个人,我打开相机,三花蜷在我被窝里不肯出来的照片还留在相机里,一双绿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头,称不上戒备,更像是威慑?
威慑别人离开它的领地。
“真霸道。”茉莉如是说。
“简直把我这个原住民直接排挤出来了,不过看着不像流浪猫,更像是家猫,却又很瘦,往背上一摸一排排骨头棱。”
“那它不仅要占据你的被子,还要占据你的伙食费了。”
“是呀,要是有一天我被它吃穷了,那去可要来占据你的伙食费了,茉莉姐姐人美心善,肯定会接济我的吧?”
“那要看你表现了。”
“好,那现在给我个机会表现吧,我看看,那边光线好,就站那,对,好,看我......”
相框里的茉莉很沉寂,雪白的脸鲜红的围巾,浓烈的反差却并不压过她纯静的气质,黑阒阒的眼珠定定看着摄像头,和往常一样的平淡专注。
咔!
“好了!真漂亮!”我叫起来,把相机举到茉莉眼前。
“哎......”茉莉突然蹙眉叹了口气。
我茫然地看她。
“你可不能回去啊,要是你回罗县了,王叔就该下岗了......”
茉莉促狭的眼睛和我迷茫的脸撞在一起,两人都憋不住笑起来。
周末没课,我俩绕着小路散步,一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去,我把茉莉送到学校,刚到宿舍楼下,就看见一个穿着褐色大衣的男生在宿舍楼前不远处转悠。
他一看见茉莉,立马跑过来。
“崔同学,我等你好久了......”他头和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还有些拍打的濡湿痕迹,看得出确实等了不少时间,他说完这句话,迟疑地看向我。
“学长?有什么事吗?”茉莉下车,看向他,又看看我,“我的好朋友,段清清。”
“喔喔,段同学你好,我叫周远。”他腼腆地笑,脱下手套,冲我伸出手,我礼貌性地和他握手。
“这是刘老师让我转交给你的书和一些资料。”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这的目的似地,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本包着书皮的书,那本书很旧了,侧面的纸张泛黄,看得出是年代久远的老书。
茉莉接过来翻了两页,眉眼舒缓,看得出她很珍视这本书。
做完这些,周远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欲言又止地两次看向我,又看看茉莉,似乎在等我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根钉子一样钉在那,一言不发,在周远看过来的时候直直地看回去,他的目光停留两秒,最终败下阵来,不再看我,只是嗫嚅两下嘴唇。
这种微妙的氛围没持续多久,我感到茉莉的目光早我们俩之间流连,然后她转过脸对我说:“清清,天晚了,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她只微微转过半张白皙的脸,玉质的鼻梁侧出一个秀美的弧度,双目沉静,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她的脚没挪动,还对着那男生,我突然有种在对峙中败下阵来的错觉,特别是看见周远亮起来的眼睛,心里更不爽。
我想开口,却突然觉得一种空虚感捏住我的喉管,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于是一言不发地骑上车走了,连句再见也没说。
骑出去好远一段,我忍不住回头,路灯适时亮起来,照在远处的一对人上。周远低头对着茉莉说些什么,茉莉仰起头很认真地听,一大一小的身影像刺扎进我的眼睛。
我低着头一路冲回宿舍,连路上遇到的隔壁班同学的招呼都没心思回应,我像是被泡在水缸里的海绵,沉重的郁闷压住我的四肢百骸,搅得我心烦意乱。等进了宿舍,突然又空虚下来,我有点不知所措得四处转了一圈,扶起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上面插着的一簇腊梅已经枯了大半,显出一种萎败的气息。在宿舍坐了一会儿,孟盈她们都还没回来,我摆弄着相机,看着几张照片,脑子里不断闪现路灯下茉莉的侧脸——专注又平静,似乎对谁都一样,又好像对谁都不同。
一种易碎品脱手的恐慌霎时间攥住我,在我看不见的、无法占据的时间里,原来她还有那么辽阔的道路可以选择,在她的学校她可以结交到比我优秀一百倍、一千倍的人,我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份,其实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她对我来说,不也只是万人中的一个?
人和人的缘分向来是那么浅,妈妈和爸爸,我和妈妈,都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之前说要给林春生打电话,看了一眼相机,勉强压下心里的厌烦,从书架上抽出一个褐色封皮的本子,跑到宿舍外电话亭里,把电话卡插进去,拨通了记在本子上的那个电话——
“哥......”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交谈声,我的声音卡在嗓子里。
“喂?清清吗?”那边还是吵,然后传来一个模糊的年轻男声,他声音很高,显得很高兴。
“是我,哥,妈身体还好吗?”我盯着电话亭上军绿色的油漆。
那边静了两秒,嘈杂的声音很快消失了,他特地走到一个清净的地方。
“她不见我。”
我默然,垂下眼睛,同时又觉得情理之中。
“......自从我说我不读了以后,她就不见我了,清清......”林春生像是难以启齿似地,停顿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去趟医院...精神科!”
“离婚以后她像疯了一样逼我读书,你也知道,咱妈那性格,我不敢拧着她,她说什么我做什么,她恨咱爸,就越要处处比人强,但我觉得...她也恨我。”
林春生的声音低下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她每天下班都去学校找老师问我的情况,什么都问,什么都想知道,连我今天写了什么,和谁讲话,讲了什么她都要知道,她也问我,但又怀疑我撒谎,所以两头都打听,两头对证,她觉得我学不好的原因就在学校里,因为那段时间我没在她的眼睛下面看着。后来学校老师都知道她了,也都怕她,特别是我的班主任,开始还好声好气地回答她的问题,后来直接躲起来说不在办公室。初高中五年,我换了九个班主任!”他语速越来越快,不自觉透出一股怨怼。
“你又喝酒了?”我皱眉。
“我没醉,喝了一点啤的,你觉得我在撒酒疯?清清,我没有要埋怨她的意思,她望子成龙,我自己是个猪大肠,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说我在学校怎么办呢?同学难道受得了三天两头换老师,就算同学不说什么,那家长也不依,只有我换班了,换了四五个班,都一样,大家都明里暗里说我有个疯子妈,说不定我也是个疯子,我和她说了一万次别再去学校了,我一直都说实话,哪次骗过她?第二天放学照样在学校门口见到她,她就是怀疑我,她觉得我和我爹一样,段家的种,要是不及早预防,注定会变成个混蛋!那天我憋不住了,把书和笔都摔到她面前,说‘你如果还这样逼我,我就回我爸那去......’我不该说这句话的,清清,对不起,我......”
他深吸一口气。
“...我当时气疯了,嚷着就要收拾东西走,她开始还是惯常面无表情的样子,瞅着我,也不动作,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拗,把桌上本子试卷全塞进书包里,又跑到卧室拉出藏在床底的行李箱,......其实我早就想过要走,把一些她不注意的东西收到箱子里藏起来,她会检查我的房间,所以她给我买的衣服我都不敢拿,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是爸爸寄给我的,他直接寄到学校。从房间出来,她一看到那个箱子,上前一把揪住我,但一句话也没说,我这才看见她的脸,她哭了,但她的眼睛分明在恨我......”
林春生哽了一下,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在我听来勉强得心酸,我知道他过得不好,但他从没有和我讲过那么多触目惊心的细节。
“我看见她的眼泪,立刻就泄气了,我难道真的能走吗,她是我妈啊......我那一瞬间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忍耐两年,再两年就毕业了,可是她...她不见我了,我...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理我,我拿辍学威胁她,她只把房间门关着,不听不理,听之任之,好像我已经到爸那去了,我...我当时真的只是气话,我要是真要走,当初就不会死活要跟着她...我真是个混蛋!但她会把早饭午饭备好放在桌上,然后掐着我上下学的时间躲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林春生突然平静地说:“清清,她也不见你对吗?”
最后这句话含着一种企盼的恶毒,我心跳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