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的审判》凤小仪

43、灰线

　　管家已经离去多时，瘟神仍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那枚戒指。

　　此时夜深，万籁俱寂。红房子里，只听瘟神偶尔变换姿势时带动脚下铁链发出细响，铁链末端，黑沉沉的大铁球如忠犬般守在沙发旁。

　　餐桌下，辛巴放缓呼吸。一时之间难以脱身，索性整理起思绪。

　　从刚才的亡者之信可以知道：二十多年前，现任德·蒙蒂霍公爵为争夺继承权而谋害自己的孪生哥哥，他得手了，却留下了罪证——他与莱姆·洛朗的来往信件。瘟神奉命销毁证据，为此干了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今，本该消失的罪证重新现世，有人以此要挟公爵到圣米歇尔面前接受审判。

　　多么耳熟——又是圣米歇尔的审判！此事极可能与蜘蛛有关。

　　辛巴回忆着那封以死者口吻书写的信：“……你的罪证在神明手中，祂会掂量你的灵魂，审判你的罪行。下个月圆之夜，到海上的圣米歇尔面前接受审判吧，否则你的恶行将为世人尽知……”

　　“海上的圣米歇尔面前”，似乎指向一个具体的位置……

　　难道是教堂里的那座石像？

　　蜘蛛为什么要把公爵引到那里？

　　莱姆·洛朗又是谁？蜘蛛怎会保有那份罪证？

　　吱呀——沉浸在思绪中的辛巴被这声响惊动，呼吸不由一重。似乎是瘟神从单人沙发中起身了，铁链哗啦啦一阵碎响。

　　他连忙屏息，静候片刻，外面似乎没有新的动静了。

　　辛巴的脊背陡然窜过一阵战栗——太安静了，连铁链细微的碰撞声都消失了，不知是否错觉，连黑暗也变得更加致密。他将桌布掀起微微一线，发觉从小门投入餐厅的灯光，被什么庞然大物遮挡得严严实实。

　　被发现了！！

　　他登时浑身紧绷，在铁链撞击声响起的瞬间翻滚避开。同一瞬间，黑沉沉的铁球猛然砸向餐桌，桌椅崩裂四溅，桌子上的玻璃瓶也随之碎裂，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让瘟神行动一滞。

　　趁着对方短暂的停滞，辛巴从餐厅闪身而出，躲入漆黑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红房子的正门，但很有可能被管家反锁了，想离开这里，最好原路返回。

　　身后，瘟神未曾追来。离开前，辛巴往餐厅看去。

　　只见瘟神站在会客厅与餐厅之间的小门前，手里拽着铁链，铁链另一端，黑沉沉的铁球正躺在稀碎的餐桌上。瘟神俯下身，被壮硕身躯遮挡的光得以涌进来，映着地上一滩亮晶晶的液体和玻璃碎片，以及碎片之中带有毛发的烂肉。铁链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辛巴一阵后怕。那只铁球至少有三四百公斤，瘟神竟然悄无声息地抱着它来到门前，朝餐桌砸去——这种怪力简直超出了人类范畴。要不是对方因负重而速度受限，此刻，他必死无疑。

　　“蜘蛛。”瘟神的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翻滚，“出来吧，我已经听到了你的呼吸声，你是来杀我的吧？来啊！来啊！！”

　　瘟神扭头，向辛巴藏身处直直投来目光，侧面的灯光照亮了他高耸眉弓下的一只眼睛。他依然戴着那副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眼神却近乎凶兽，透出近乎实质的嗜血杀意。

　　辛巴当机立断，不再隐瞒脚步，全力朝着楼梯飞奔而上。瘟神沉重的步伐紧随而来，地板微微震颤着，但毕竟速度不及。辛巴闪入二层房间，三两步踏上窗台，顾不得使用钩锁，直接从窗扇间探身跃下，落地瞬间直震得小腿发麻。他没有回头，就势翻滚卸力，迅速撤离。

　　就让瘟神以为他是蜘蛛好了，辛巴想。否则今晚探听到德·蒙蒂霍家族的隐秘，公爵和瘟神绝不可能放过他。

　　迅速远离红房子后，辛巴四下找了找，却不知金牙去哪儿了。他平复着呼吸，想了想，顺着建筑物的阴影来到教堂，从侧门进入。

　　教堂里静谧森黑，他从墙上取下一盏煤气灯点亮，一路往教堂深处的唱诗厅走去。昏弱灯光化不开泥浆般浓稠的暗影，两边的高大机械像蛰伏的野兽，冷冰冰地窥伺来人。

　　此时此地，辛巴蓦然想起曾在莫瑟夫会客见过的一副油画，也许是修道院旧时的收藏。画面上正是庄严华美的唱诗厅，圣光从环绕祭台的高耸的花窗照进来，洒在祭台与大理石地板上，修士们身上白袍散发微光，静立于祭台前，虔诚地垂首祷告。

　　如今教堂高耸的空间已经被一层黑黢黢的木板割裂，下层成了堆满机械、生羊毛和纱锭的纺织车间，上层则摆满油腻的长桌长椅，常年散发着饭菜的馊味儿。大教堂荣光不再，不过，将那些排列在中堂的机械丢在身后，眼前仍有线条优美、层叠繁复的拱形高窗和廊柱环绕着祭台，在静夜中显出几分圣洁。

　　祭台后静静伫立着大天使长的石像，微光映亮了祂的低垂的眉眼。圣米歇尔右手高举，左手持平，两手虚握的地方空空如也，那里原本是圣遗物的位置。

　　辛巴猜测，这便是那封亡者之信中提及的审判地，“海上的圣米歇尔面前”。

　　……现在一切都对得上了，蜘蛛之所以迟迟没有归还圣遗物，就是为了利用它们执行第三次审判，实现真正的“神罚”。

　　审判对象是德·蒙蒂霍公爵？不，或许蜘蛛已经料到公爵不会亲自前来，他的真正目的，是将公爵的恶犬——瘟神引到教堂，在月圆之夜执行审判。

　　辛巴回想起方才惊险的一幕，即便被铁链和重物束缚着，瘟神仍拥有远超常人的可怖力量。如果正面对决，蜘蛛必定不是瘟神的对手。不过，从前两次“审判”来看，蜘蛛行事周密，往往提前设局，然后远远看着审判对象按照既定的戏码走上死路。

　　——如果此处便是第三次审判之地，蜘蛛又在这里设下了怎样的必死之局？

　　辛巴环顾四周，看起来却一切如常。这里是大量囚犯每天劳动的地方，蜘蛛果真打算在这里布设陷阱，一定会设计得极为隐蔽。

　　他在神像周围细细检查，却没发现可疑痕迹。他想了想，越过排列着纺织器械的中殿，往教堂另一端走去。那里是教堂东向的正门，门外便是毗邻悬崖的广场。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月色恰从正门上方的小窗斜斜投进来，铺陈在地，莹白如霜。辛巴望着那一小片月光，受到蛊惑般缓缓走近。

　　纺织车间的地面总是落满羊毛，他将羊毛拂去，露出一方平整洁净的大理石地砖，月光洒在上面，如一方洁白画布。

　　却见一条轻浅的灰线自画布右上角斜穿而过，像削尖的铅笔划过白纸，擦去后留下的一点儿印痕。

　　那是一条线的影子。

　　辛巴起身望去。夜色中，肉眼难以分辨那根纤细的半透明丝线，凭影子推断，它就悬在高处，在窗户到地板月光映射的空间之中。它是如此难以捕捉，只要月亮稍稍移动，那道极细极浅的影子就会消隐；而日光又太盛，可以轻易将它吞没。

　　只有在这个时间，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才得以幸运地窥见它的影子。

　　辛巴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轻触碰那道细影，指尖仿佛感到蛛丝纤锐的质感。随着月光的移动，那条灰影很快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蜘蛛已经开始编织他的网。

　　辛巴盯着空荡荡的月影，心想：第三次审判很快就会到来，在那之前……

　　寂静的教堂忽然响起推门声。他下意识地熄灭手中灯光，藏在两排纺织机之间。

　　来人不少，却无人说话，脚步声纷乱僵硬，透着紧张和仓促。辛巴探身望去，见是五六名狱警，手中都提着灯。打头的竟是金牙。

　　该不会是金牙去找莫瑟夫搬来的救兵吧……这时候去红房子，岂不是正撞到瘟神的枪口上？！

　　辛巴只好从藏身处走出来，远远叫了声：“搭档。”

　　“什么人？！”那伙儿狱警都吓了一跳，登时抽出警棍。辛巴在黑暗中举起双手。

　　金牙愣了愣，对着站在暗处的人影看了半天，辨认出辛巴。他对身后其他人道：“哎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们先回去吧。”

　　听到不用去红房子，众人明显松了一大口气，顾不上好奇，一起匆匆回返。金牙独自来到辛巴面前，提着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想到他能全须全尾地从红房子逃生。

　　金牙啧了几声。“老实说，你在里头待那么久不出来，我本来打算去收尸的。”

　　辛巴眨巴眨巴眼。“托您的福，好险没变成肉酱。那样的话，恐怕还不大好收尸。”

　　金牙叹了口气。“为了搬救兵，不得不惊动了典狱长。走吧，跟我去见莫瑟夫大人。你闯的祸，自己说去。”

　　去奇迹楼的路上，辛巴抬头望了望。回廊框起一方夜空，边角处嵌着一盏微凸的半月。

　　月圆之夜，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