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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金缕曲 ...

  •   戚柳暗中的身份是盐帮大当家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不算少。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抓住把柄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邢林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但一直没能找到他贩卖私盐的证据,每次都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在苏州城来来去去,如入无人之境。

      戚柳能在大虞境内四处游荡而不被官府怀疑,他明面上的身份自然也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表面上的身份是一位布匹商人。苏州养蚕成风,盛产丝绸生绢,戚柳便以挑选布料为由头,带着盐帮的手下频繁在苏州城内活动,实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他们收购海盐的举动做掩护。

      因此,当戚柳出现在谢家祖屋的门口时,就是一副布料商人的打扮。

      他架着一辆马车,手里拿着一股柳枝作马鞭,身穿一席碧山色的轻薄衣衫,衣袂飘举。过路人只消瞥上一眼,便能在这酷暑时节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清凉。车架上的人眉眼温润,气质柔和,脸上还带着一些愁绪,光凭眼睛看的话,没有人会把他和掌管着庞大的地下私盐贩卖贸易的犯罪首脑联系起来。

      桃李风前多妩媚,杨柳更温柔,三分春色二分休。

      名如柳,身姿亦如柳,当真是人如其名。

      戚柳勒住缰绳,翻身下了车架,还没来得及敲门,坐在院子里剥豆角的邻居就已经扬声喊道:“依依!有个俊后生来找倷了!”

      吱呀一声,谢家的门打开了半扇,谢依依有些警惕地探出身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是戚柳后,她露出了一个又惊又喜的表情,“戚郎,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来我家找我的吗?”

      谢依依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她的亲爹老谢头此时也在家中,他是最反对女儿和一个私盐贩子搅和不清的人,每次见到戚柳都恨不得直接去官府里举报。

      “依依,我本来是去谢家酒楼见你的,但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楼内门窗紧闭,问了一下旁人,他们说酒楼已经两三日未曾开张了,我只能来你家碰碰运气,并非有意让你难做的。”戚柳面露担忧之色,“谢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否则以谢伯父的性子,不可能连着几日都闭门谢客。”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就听屋内响起谢一的声音,“依依?是戚柳来找你了吗?请他进来吧。”

      有兄长的吩咐,谢依依松了一口气,连忙把门完全打开,“快进来,看你这一头的汗,我给你盛碗冰湃梅子汤,去去暑热。”

      “不急,先把我带的礼物拿进去。”戚柳掀开马车后面的油毡布,露出几匹上好的藕荷色绸缎,几扎颜色各异的绣线,一看就是赠与妙龄女子的礼物。

      谢依依脸上一热,就见戚柳打开一卷湿漉漉的麻布,露出里面一株半人高的树种来,树的根部还带着一大块泥土,缠着一圈一圈的麻绳,不由惊讶道:“这是什么?”

      戚柳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我这次走商正好从蜀中经过,便差人进大巴山内寻了这株素心金蝶出来。依依,你不是总说在酒楼忙了一天后,身上会沾染散不掉的油烟味吗?素心金蝶是腊梅中香气最浓郁的品种,只要用它的花做成香囊,佩戴在身上,想来你的烦恼便迎刃而解了。”

      “谢谢你,戚郎!”没有哪个爱美的少女能容忍自己身上有怪味,但与灶台为伍就免不了这一点,谢依依试过许多香囊熏袋,皆不管用,这个烦恼已经困扰她很久了。此刻见到戚柳带来的树种,她欢呼一声,忙着把树种挪进屋里中去,以免被正午的骄阳晒伤了。

      “……你有心了。”一个声音在戚柳背后响起。

      他回过头去,见谢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门来,正表情复杂的看着他。

      和天真无邪的妹妹不一样,谢一知道寻找树种的过程绝对不会像戚柳说的这么轻描淡写。蜀中腹地的山区多蛇虫瘴气,人迹罕至,踏进去就是九死一生。也不知戚柳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寻到这么一棵在外面早就绝迹了的素心金蝶出来。

      “能让依依开心就好,算不得什么的。”戚柳谦逊地摇了摇头。

      贩卖私盐虽然风险高,但是利润也大,戚柳身为盐帮大当家,自然家底不薄。但是天底下有钱的男人难道还少了吗?有钱却舍得给心上人花,而不是当铁公鸡或者干脆出去吃喝嫖赌挥霍掉,这才是戚柳身上最特别的地方。

      谢一打量了他一小会儿,“跟我进来吧。”

      两人刚进屋子,一个人影就蹿了过来,一把抓住戚柳的手,声泪俱下道:“戚公子!戚大当家的!你可终于来了,你不是喜欢我们家依依吗?那你可一定要救救谢家啊!”

      “伯父,您先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戚柳看清了握着自己手的人居然是老谢头,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以往老谢头很是看不上他私盐贩子的身份,每次见到他都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立刻叫官府的人把他抓走,今天却一反常态,态度热情得几乎称得上谄媚。

      “爹!”谢一狠狠皱起眉头,对着老谢头怒目而视。

      谢一的确有向戚柳买私盐的打算,这几日也把这个打算跟父亲说开了,毕竟谢家想要避开邢林的封禁买到盐,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但谢一想的是和戚柳进行平等的交易,一人出钱,一人出货,钱货两讫,谁也不亏钱谁的。

      就算戚柳觉得风险太大,拒绝了这桩交易,谢一也不会多说什么。大不了把酒楼一关,回家种田为生,反正他还有一把子力气。

      但老谢头冲出来说的这些话就有胁迫的意味在里面了,好像谢依依是一个交易的筹码,戚柳想要娶到她,就必须给谢家提供盐,这跟奇货可居有什么区别?这个老不死的,眼瞅着不能把女儿卖给邢林了,就打算退而求其次,卖给戚柳是吧?

      “爹,你睡迷糊了,在客人面前光说胡话,赶紧去后院醒醒神吧。”谢一毫不客气地驱赶着老谢头。

      老谢头脖子一缩,不敢跟儿子呛声,灰溜溜地回后院去了,走之前还不忘挤眉弄眼地朝谢依依示意,要女儿务必把戚柳伺候好了,那表情说不出的猥琐。

      要不是有孝道压在头上,谢一高低上去给他一拳,帮他好好‘清醒’一下。

      直到老谢头离开,谢一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一些,指着板凳对戚柳道:“坐。”

      谢一和戚柳一直以来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密,但也相处的不错。谢一对戚柳没有一般人会有的偏见,而是觉得既然妹妹喜欢,那肯定是好的,因此对他们之间的情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会帮忙在老谢头那里打掩护。

      戚柳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谢伯父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若是有戚某能帮得上的地方,还请不要推辞。”

      “你不要听我爹胡说,他老糊涂了,说的话不像是人说的。”谢一叹了口气,对着放下梅子汤的妹妹说,“依依,我和戚公子谈点事情,你去后院把爹看着,省的他一个人又发了昏,跌进井里淹死了。他死了倒是没什么,我们却要被他连累着守孝三年,麻烦。”

      这话中的嘲讽意味浓郁得刺鼻,饶是戚柳这个外人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支开了妹妹,谢一这才对戚柳道:“实不相瞒,我想找戚公子买一批盐。”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戚柳闻言朗声道:“自然可以,你要多少?明日我便让他们送过来!”

      “不,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比较好。”谢一沉声道,“以往那些找你买盐的,大多都是吃不起官盐,只买得起私盐的人。他们一次买入的数量少,在官府那里也不会太显眼,但是谢家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家是开酒楼的,对食盐的需求十分巨大,更何况这次是邢林亲口禁止所有盐商和我们家交易,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我们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邢林和他的那些狗腿子正眼巴巴地盯着谢家,生怕找不到把柄呢。你在这个档口和我们家交易,风险是很大的,你可要考虑好了。”

      邢林对谢依依有觊觎之心,戚柳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对方为了让谢家松口,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这是连戚柳都没想到的。谢家酒楼就是老谢头的命根子和软肋,用一个女儿换取祖宗基业的延续,这种事情虽然不好听,但老谢头说不定还真能干得出来。

      不得不说,邢林一出手就抓住了要害。

      盛着冰湃梅子汤的瓷碗外壁上已经凝满了小水珠,戚柳用食指在小水珠上依次划过,让它们聚集成大水珠,再沿着碗壁滑下。

      他的眼神悠远,似乎想起了什么。

      谢一也没有出声打断,而是留足了给他考虑的时间。

      直到滑下的水珠把桌面洇开一片深色,戚柳才回过神来,笑道:“你知道盐帮的前身吗?”

      谢一疑惑道:“盐帮还有前身?”

      “有的。盐帮是它有一定的规模之后的才有的正式名称,在那之前,它曾经叫做盐民互助会。”

      戚柳解释道:“盐民的祖上大都是犯了律法之人,被朝廷发配到海边晒盐做苦役。盐民不能算是完整的大虞子民,他们的后代不能改行,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能离开服役的地方,世世代代只能以晒盐为业,地位近似官奴。盐民的后代,从睁眼的那一刻起,他们可悲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绝无更改的可能。他们吃着清水一样的稀粥,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做最繁重的劳役,动作稍微慢一点,官差就会对他们肆意鞭笞,就像对待家畜那样,就算打死盐民也不犯法。”

      ——“是不是很讽刺?经盐民的手晾晒出的食盐,晶莹雪白,是大虞朝最重要的税收来源;而盐民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甚至连自己晒出来的盐都买不起。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数千年来都是如此。”

      戚柳道:“压迫最重的地方,反抗也会应运而生。为了摆脱这种可悲的命运,有一部分盐民私下里联合了起来,他们有的是父母被官差鞭笞致死,有的是妻女被官差侮辱,还有些单纯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后代过上和自己一样的生活。他们九死一生逃离了晒盐场,为了在外面活命,不得不抱团取暖,这就是盐民互助会的来历。”

      谢一问道:“那你呢?你看起来不像是做过苦力的,你是怎么跟他们扯到一起去的?”

      戚柳道:“我的父亲,曾经是看管盐民的那些官差中的一员。”

      谢一有些惊讶,从对方的讲述来看,盐民和官差简直就是血海深仇,戚柳作为官差的儿子,不仅和盐民相处愉快,甚至还当上了他们的头子,怎么听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十五岁时那年,父亲对盐民的惨状心生怜悯,在他们偷偷逃走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没有加以制止。很快,我父亲的渎职行为被他的同僚告发,不等秋天就砍了头。按照大虞的律法,协助逃奴者,自己的家眷也会被贬为奴。父亲死后,我和母亲也要被贬为盐民。”

      “那些曾被我父亲放过一马的盐民赶来救我们,却因为身后追兵太多,一匹马载着两个人跑不快,母亲选择了跳马自尽,以免拖累我。我跟着那些盐民回去以后,因为会识文断字,又学过算数,便被他们推举为领头人,带着他们用老本行挣口饭吃,一直到现在。”

      戚柳认真道,“我,还有盐帮的那些人,我们都曾因为严苛的盐法而失去过亲人。我成立盐帮,就是不希望再有人像我们一样,因为盐而被迫与家人分离。所以我会把盐卖给你,这和依依无关,也和风险高低无关,就算今天求助我的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伞,小戚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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