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金缕曲 ...
-
红绡盗不乐意了，跳脚道：“我哪有生他的气！不对，我和他才是同僚，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替他跟我解释了？”红绡盗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闻人贤，意图寻求对方的支持，“喂！你说，你到底跟谁是一边的？”
萧少情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凶啊？难为闻人捕快一直在包容你。你有火气冲我撒就好了，闻人捕快又没有得罪你，你做什么冲他大喊大叫？”
“……我哪有大喊大叫？”明明挺正常的行为，在对方嘴里就变成了小孩子不懂事般的无理取闹，红绡盗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感：“小瞎子，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说些什么怪话！难道眼睛瞎了还会影响嘴巴的功能吗？”
“好了好了，”闻人贤把手摁在红绡盗的肩膀上，打圆场道：“都是第一次见面，敌意这么大做什么？”
“小五，你也有错在先。”闻人贤的语气严肃起来，“你不应该给萧掌柜取这种外号，赶紧给人家道歉。”
红绡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同伴就这样“背叛”了自己。
闻人贤手指微微用力，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红绡盗见状立刻打了个冷颤，不情不愿的扭过头，声如蚊呐地对萧少情道：“对不起。”
萧少情淡淡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但并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的失礼行为，只是我不想看到闻人捕快夹在我们两个之间为难。”
“哈哈，看来我的面子还挺大的。”闻人贤把搭在红绡盗肩膀上的手拿下来，改为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道：“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帮金老板找到盗窃银票雕版之人，不要节外生枝。”
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一盆污水等着洗干净，红绡盗只能忿忿地闭上了嘴，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就服气了，他盯着萧少情看了半晌，突然抽了抽鼻子，狐疑道：“喂，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龙井茶的味道？”
“你闻错了。”萧少情不欲与他争辩，只是简单否定了一句。
“苏州哪来的龙井？”金富贵哑然失笑，“我倒是带了上好的碧螺春，东山上采摘的头一茬儿！等会儿叫他们泡上来，小五捕快，你可别嫌弃啊。”
“不对，苦中带点花香，明明就是龙井茶的味道！”红绡盗嘟嘟囔囔道：“什么怪人，打扮奇怪，说话奇怪，身上的味道也这么奇怪……”
红绡盗还在坚持他的鼻子绝对不可能闻错，只听得后厨传来一声磬响，彩衣侍女鱼贯而出，陆陆续续将菜肴端上桌子。
“两位大人一路奔波，一定饿了吧？快来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金富贵赶紧转移话题，殷勤地招呼众人入座，既然是他做东，他自然在主位坐了下来，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肚子上的肥肉顿时波浪般抖了三抖，茶馆可怜的椅子发出一连串吱呀声，叫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散架成一堆木头碎片。
主人家已经落座，闻人贤顺势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红绡盗刚准备在闻人贤旁边落座，突然被人抢先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讨人厌的小瞎子几乎贴着闻人贤坐了下来。
“小五捕快，你还站着干什么？”萧少情仿佛后知后觉道：“我听你半天没坐下来，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位置呢，需要我站起来让给你吗？”
“不！用！了！”红绡盗牙齿都差点咬碎了，但又不能把他拉起来，只好自己气鼓鼓地换了座位，坐到了闻人贤的对面。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现在萧少情身上一定钉满了来自他的眼刀！
萧少情丝毫没有雀占鸠巢的不安，仗着自己看不见，对红绡盗的眼神攻击完全免疫，转而跟身边的闻人贤说起话来，“闻人捕快，不知道你是哪里人？苏州口味偏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闻人贤随意道，“我啊？我是从岭南来的。其实我对口味没有什么偏好，只要能吃就行……”
“岭南？”萧少情侧过头，似乎在思考，红线上的铜钱索索轻响，“听说岭南是百越之地，古来便有断发纹身的习俗，和中原文化不相通，语言更是佶屈聱牙。闻人捕快的官话说的十分好，倒是听不出什么口音呢。”
听到这句话，闻人贤心中一紧，拿不准对方是单纯的赞扬，还是在试探自己，只能笑了笑，滴水不漏地圆了回去，“在京城里当差，官话若是都讲不好，又如何能入宫中贵人们的眼呢？”
“这说的倒是，是我多心了。”萧少情轻飘飘地把此事揭过。
闻人贤又忍不住盯着他的下半张脸看了一会儿——这位萧掌柜，到底是认识他，还是只是无心之言？
红绡盗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但很快就被食物的香味分散了注意力。
侍女如流云般将银碟捧上餐桌，也许是为了照顾两个京城来的捕快的口味，上的都是京城里时兴的宫廷菜，如鹿鸡同炒的“小天酥”、田鸡裹豆粉油炸的“雪婴儿”、夹着蟹黄蟹肉的蒸卷，美其名曰“金银夹花”；奶汁炖鸡，偏要叫做“仙人脔”……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让这家开在路边的普通茶馆也蓬荜生辉起来。
这一桌菜肴，竟比闻人贤在皇宫里吃的那顿御膳还要精致奢华，金家雄踞于江南百余年，底蕴雄浑，在这苏州城里就像一位土皇帝，甚至比宫里那位真正的皇帝过得还要逍遥快活！
这种级别的蹭饭可不是每天都有的，红绡盗立刻埋头苦吃起来。
闻人贤一边心不在焉地夹着菜，一边用余光留意着萧少情的举动，只见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流畅，既没有把筷子伸到桌上，也没有发生把菜怼进自己鼻子的惨剧。
意外发生在萧少情夹起一片芙蓉鸡片的时候，鸡片上裹满了勾芡的酱汁，十分嫩滑，他手稍稍不稳，眼看鸡片从筷子间滑脱，就要掉落在桌子上——
一旁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闻人贤下意识的伸出筷子，在半空中将掉落的鸡片夹住，打了个转，放进自己碗里，又从萧少情手中抽出筷子，重新从盘中夹了块新的，放进他的碗里，然后才把筷子塞回到他手里，“这道菜太滑溜了，你想吃的话跟我说，我帮你夹。”
萧少情握着筷子，愣了一下。
闻人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知道这种身体有残缺的人向来会格外敏感一些，不愿意别人把他们当成易碎品区别对待，赶紧跟道歉道：“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
萧少情沉默了片刻，竟然低声笑了起来，他捏紧手中的筷子，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你不需要道歉，你能关心我，这让我很开心，闻人捕快，不，这个称呼还是太生疏了……”萧少情凑了过去，几乎是贴在闻人贤耳边说：“——贤兄。”
不知是不是目盲的缘故，他没把握好距离，温热的嘴唇直接从闻人贤的耳垂上擦过，一触即分。
自身的弱点被人触碰，闻人贤下意识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间竟分不清这“贤兄”二字，到底是对同辈年长者的敬称，还是在唤他的名字。
纪琮也如此称呼过他，可是他的语气却不像这样缱绻，仿佛是含在舌尖上回味了许久才吐出来的。
感受到闻人贤僵坐不动，萧少情满意地转过头，朝对面的红绡盗道：“小五捕快，真抱歉，都是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前辈才多照顾我一些的，你不会多心吧？”
红绡盗嘴里还叼着一块大海参，猝不及防就被扑面而来的茶香打了个大逼兜，满脸茫然。
他把海参吸溜一下吞进去，不满地用筷子敲起碗，“喂，闻人贤，你是不是太偏心了？明明我才是你的正经后辈，你都没给我夹过菜呢！对这个小……龙井茶这么好干什么？”
“在外我们代表的是六扇门的形象，别敲碗。”闻人贤露出不赞同的目光，“我们在做客呢。”
红绡盗委屈地看着他，左眼写着“你变了”，右眼写着“你不爱我了”。
闻人贤忍不住叹了一声气，又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夹了块鸡片放进他碗里，“吃吧吃吧，怎么，我夹过的菜格外好吃一些吗？”反正跟红绡盗不用客气，对方都偷看过他洗澡了，他就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夹了。
萧少情察觉到了闻人贤对待他们时的细微区别，刚提起的嘴角又放下去了。
红绡盗虽然情商不高，但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却极其敏感，立刻就发现了萧少情刚刚还十分美好的心情突然急转直下，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并不妨碍他嘚瑟起来，夹起闻人贤给他鸡片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道：“什么叫亲疏有别~我们可是正儿八经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同僚！哪里是你这个小瞎……小龙井茶能挑拨的！”
这话说的，浑然忘了他身上的六扇门编制也是假的！
金富贵看着两人相争，自斟自酌了一杯，感慨道：“还是年轻好啊！几句话的功夫就可以成为好兄弟，不像我，人到了中年人，事事都要小心算计……”
闻人贤都快要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内心怀疑这位金老板是不是也瞎了，这两人都快隔着餐桌打起来了，还好兄弟呢？哪只眼睛看到的啊？
“哈哈哈！他们小孩子家家吵他们的，闻人捕快，我们别管他们，成年人就是要喝酒！来来来，我告诉你，这杨梅入酒的习俗只有苏州有，出了这地界，外面可找不到这滋味喽！”
“既然是贵地的特产，看来今晚我要不醉不归了。”闻人贤知趣地举起酒杯，向金富贵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果然辛辣中带着一丝杨梅的馥郁甜美，很是顺口。
眼看闻人贤忽略了他们，萧少情和红绡盗同时挪开目光，红绡盗重重地哼了一声，萧少情则不动声色地拂了一下自己雪白的袖子，似乎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哈哈，闻人捕快真是爽快人！我喜欢！”金富贵又给他倒了一杯，殷勤道：“感情深，一口闷！”
闻人贤只好端起来抬头饮尽。
“一杯情，二杯意，三杯才是好兄弟！”杯子刚放在桌上，立刻又被斟满。
闻人贤一饮而尽。
“天上无云地下旱，刚才那杯不能算！”
闻人贤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忙用手盖住自己的杯口，“金老板，我酒量不佳，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闻人捕快，这你就不懂了，这男人的交情，九成九都是从酒里喝出来的！”金富贵难得强硬，伸出胖胖的手指夺过酒杯，又给他倒满一杯，“我给兄弟倒杯酒，兄弟不喝嫌我丑！”
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闻人贤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仰起头将酒液尽数吞下。
“好！我金富贵认可你了！”金富贵也不是单纯地逼迫闻人贤喝，每给闻人贤倒一杯酒，他自己都要喝两杯甚至更多，此时已经是酒酣耳热，短粗的脖子红的像截大炮仗，用大嗓门叫嚷着：“客人喝酒就要醉，要不主人多惭愧！”
杨梅酒虽甜，但喝多了也十分上头，闻人贤看东西已经有残影了，听金富贵这么说，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微笑，机械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金富贵真是没有辜负他的体型，一坛酒倒有一大半都进了他的大肚皮，果然是商海里锻炼出的海量，没有他谈不下来的生意。
喝到最后，闻人贤感觉自己脸颊都烧起来了，每倒一杯酒，他都趁金富贵不注意洒半杯在地上，端起来喝的时候再洒一半在桌子上，最后入口的只有几滴，这才勉强在这场拼酒中撑到最后。
“喂，你没事吧？”红绡盗见他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不由有些担心。
闻人贤面皮本就白，酒气涌上脸，就像演了一出火烧红莲寺，红透了半边天，显眼无比。
“无妨，这就是金老板的待客之道，这酒是他夫人亲手酿制的，不是贵客还享受不到。”萧少情用筷子尖抵着下唇，“即便喝醉了，金家也会照顾好闻人捕快的。”
“不要说得好像你和他很熟一样！”没有闻人贤压制着，红绡盗立刻朝他展露出了赤裸裸的恶意，露出森白的虎牙，“小瞎子，就算照顾也轮不到你来，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哈哈哈，你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对得准吗？哦，我忘了，你白天也看不见~”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瞎子。既然你双目健全，我目不能视，那你的前辈这几日多照顾我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萧少情欣然应道。
“你！”红绡盗无能狂怒，只能把象牙筷子咬的咯咯作响。
“这才叫……真兄弟，喝到痛快了……”眼见酒坛子见底，金富贵断断续续地说着，两眼一翻，栽在桌子上，宛如肉山倾倒，彻底不动弹了。
“……”闻人贤比他状况要好一些，撑着桌面站了起来，试着松开手，立刻踉跄了一下。
红绡盗赶紧放下筷子，伸手来扶，却有人先他一步，精准地搀住了闻人贤的手臂。
“……”红绡盗眯起眼睛，看向那个抢了他的位置的人。
“远来是客，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干活呢？”萧少情语气无比自然，“你跟侍女回去休息吧，贤兄有我来照顾就行。”
“那可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何对方一见面就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但他红绡盗向来不知道什么叫服软低头，立刻就箍住了闻人贤的另一根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扯，斗志昂扬道：“你还是去照顾你老板吧！前辈这里有我就行！”
“小五捕快别说笑了，老板岂是我能扶得动的？那边自有专门的侍卫伺候。”
“万一你带着前辈栽进河里，明早我岂不是要去打捞你们两个的尸体？不行不行！”红绡盗咬死不松手。虽然他并没有非要照顾闻人贤的执念，但只要能和萧少情别苗头，让对方不痛快，他就愿意去做！
拉拉扯扯间，闻人贤低声说了句什么。
两人立刻停止争斗，萧少情弯下腰，轻声道：“贤兄？你是让我来照顾你吗？”
“放屁！他说的明明是让我送他回去，我们才是六扇门的同僚，你这个小瞎子算什么！”
“……我说，”闻人贤痛苦地翻了个白眼，在两人的期待中艰难开口，
“别扒拉我，想吐。”
作者有话说第36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