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玉京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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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松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听皇帝狐疑道：“不对，既然那纪琮已经被黜回原籍，又如何赶得上明日的殿试呢？爱卿莫不是在搪塞朕？”
“微臣不敢，六扇门中自有高人，保证能在明日殿试开考前把纪琮带过来，”闻人贤微笑道：“陛下等着看便是。”
“哦？朕之前竟不知六扇门中还有这等奇人。”
听皇帝的口吻，似乎对这人很感兴趣，李瑛吞下去一半的气又在喉咙里卡住了——怎么办，总不能真把红绡盗的名字说出来吧？
“算不得正式的成员，大概是个编外成员，还在考察期呢，谭统领也认识的。”闻人贤语焉不详地含混过去，又殷勤劝道：“已经过了子时，陛下不如早点歇息罢，明日早晨还要主持殿试，若是累坏了龙体，可叫臣等这些依附陛下的人如何是好呢？”
闻人贤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皇帝就感到困意涌了上来，他本就是睡到一半被惊了起来，此刻不由打了个哈欠，“既然谭统领也认识，明早你在朱雀门前值守，便由你把纪琮接进宫吧。”
“夜深霜浓，朕看三位爱卿今夜就别回去了，明日早晨还可以陪朕一起主持殿试，你们也亲眼看看那个纪琮到底水平如何。”他说完，又打了个哈欠，在朱公公和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回去歇息了。
临走前，朱公公回过头，意味深长地对闻人贤一笑。
闻人贤眼睛眨也不眨地对视回去。
——不知你身后的人对这场试探的结果，可还满意？
……
李瑛很庆幸皇帝还没荒唐到对他们说出“一见如故，抵足而眠”之类的话来，不然他大概率真的要忍不住当场冒犯天威了。
眼见皇帝走了，几个人从地上站起身，互相看了看，每个人脸上都五味杂陈，就像打赢了一场胜仗后的空虚感。
谭雪松额间的川字纹松开了一些，主动和闻人贤打招呼：“闻……人兄弟。”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差点又喊错了，“之前喊错了你名字，小兄弟勿怪。”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谭大哥随自己的习惯来喊就行。”闻人贤笑道：“还没谢过谭大哥，今日若非有谭大哥在陛下面前仗义执言，我们恐怕此刻还被南衙的人拦在宫门外呢！”
“你我兄弟之间，就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了。”谭雪松摆了摆粗糙的大手，没有丝毫挟恩相报的意思，反而关心道：“听你刚才在陛下面前所说，六扇门又多了个飞毛腿捕快？我又何时认识此人了？若是明日在宫门前认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闻人贤干笑了两声，只说的确是谭大哥认识的人，现在说不清，明早一看到他就会明白了。又补充道：“都是事出权宜，谭大哥明早可千万克制一些，好歹把那纪琮先带进来再说，别误了殿试的时辰。”
谭雪松没问出个子丑寅卯，还得回去继续值夜，只能带着满肚子问号离开了。
今晚三人出不了宫门，也找不到人传递消息，不知林思理他们会不会一直在六扇门内干坐着等。
虽然皇帝是临时起意留宿三人，但好在皇宫里缺什么都不可能缺空房间，毕竟皇帝偶尔也会传召棋、画待诏等翰林待诏入宫玩乐，时间晚了，也会直接赐在宫中歇息。
不一会儿，宫人就收拾出一间奢华的寝殿，里面摆放了三张床榻，又用屏风相互隔开，在保证隐私的同时又能让三人随意谈天，着实是下了一番巧思。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简单洗漱后，三人都仰躺在床上，对着满屋琳琅的金银玉器、古董书画充目不见，只管看着天花板，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墙上挂着不少古画，若是放在平时，翟应鳞可能还会见猎心喜地凑过去欣赏一番，不过此刻他只想睡觉。
只可惜虽然身体已经十分疲倦，精神却依旧处在兴奋之中。
沉默了片刻，还是李瑛最先打破寂静，他艰难地侧过脑袋，朝着闻人贤的方向，嘲讽道：“你在皇帝面前倒是乖觉，没说你平日那些不着调的怪话，看来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你也不赖嘛，”闻人贤欣然回敬：“皇帝都夸你长得好看了，你居然忍住了没打人。”
翟应鳞的屏风后传来闷在被子里的笑声。
李瑛没好气道：“你笑什么？我俩都是爱卿，只有你是卿，你还笑。”
翟应鳞顿时不笑了。
虽然他也并不是很想当什么爱卿，但此时被李瑛特意提出来，就好像矮了另外两人一头似的。
“诶，你们说，万一纪琮明天没发挥好可怎么办？晚上这么冷，红绡盗也没多带件披风什么的，他不会在殿试上跑肚吧？”
安静了一会儿，翟应鳞突然开始杞人忧天。
“快别说这个，都有味儿了，”李瑛嘟囔道，“要是真那样，我就把红绡盗揍一顿……”
听着他们东扯西拉的胡话，闻人贤翻了个身，感觉上下眼皮子快要粘在一起了。
翟应鳞又叹道：“可惜了，郝国瑞到底还是留了一条狗命。”
闻人贤感觉耳边的声音逐渐朦胧远去，好像隔着一层水雾，最后听到的是李瑛的声音：
“那也未必，镜组织也不是那么好请的。”
……
宫里的早饭也是粥，但不是普通菜粥，而是精贵无比的牛乳燕窝粥。
用来送粥的配菜也不是六扇门特色腌萝卜条，而是一味滇地进贡的香蕈冬笋，一味徽州进贡的巢湖银鱼，一味煎齑鹅，还有一味火腿三鲜鸽蛋，俱装在五寸大的银碟子里，摆盘十分精巧。
还有一盘松子百合酥，正冒着香甜的气息。
桌上虽然摆满了碗碟，但每个碟子里都只有两三口的分量，宫里用餐就是这个风格，吴梅狄酪、佩欓鸣姜，精致是精致，两筷子下去就没了，还不如六扇门里的菜粥萝卜条来的大气爽利。
闻人贤顶着一旁伺候的宫人的眼神喝粥，心里已经开始怀念老陈的手艺了。
用完餐，自有宫人端来漱口的茶汤，三人整备完毕，在宫人的引领下朝大殿走去。
朱雀宫门已经在晨钟响过九次以后被缓缓推开，参加殿试的举子排成一排，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缓缓走来。
清晨寒冷的风吹过每一个人的脸庞，熹微的晨光在天边逐渐亮起。
举子队伍里偶有人看见旁边和他们同路却格格不入的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收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些举子将要面对的是在皇帝面前举行的，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考试，如何能不紧张？有几个心理素质不好的，已经嘴唇发白了。
也有礼部的官员认出了由宫人亲自带领的翟应鳞，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像是不知道这个小官员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
翟应鳞小声怀念着，“数年前的殿试，我也是这般小心翼翼，连头也不敢抬，生怕一不小心冒犯了圣颜，被人拖出去。”
闻人贤对他所说的颇感兴趣，“真的有考生因为殿前失仪被拖出去吗？”
“本朝极少数有过，我那一年没有。”翟应鳞道，“一次殿前失仪，永不能再参加殿试，只要不是被天子威仪吓得失去了神志，没人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长长的队伍在正殿的台阶下前停了下来。
翟应鳞显然对殿试流程十分熟悉，为另外两人解释道：“现在还没到开考吉时，再等两刻钟，到了辰时整，会有宫人鸣大钟三遍，打开殿门，到那时候，殿试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他说着，又有些不安，“怎么谭统领还没过来？”
“别急，就算接到了人，从朱雀门走到这里也要不短的时间，宫里又不能骑马。”闻人贤安慰道，“再等等，还有两刻钟呢。”
不只是翟应鳞心神不宁，李瑛也有些忐忑，只是强忍着没表现出来，但他今早的说话频率明显比平时降低了很多。
请红绡盗帮忙，是六扇门在无计可施之下做出的无奈之举，可他们真的能完全相信那个小偷吗？
可是大话已经在皇帝面前说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要等。
人在焦急中会觉得时间过得更快，眼看日晷一点一点的偏移，时间越来越接近辰时，翟应鳞的额头上已经有汗水滑落了。
李瑛也有些暴躁，脚尖不断点着地板。
他想说点什么，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人，又警惕地闭上了嘴。
只有闻人贤仍旧冷静，就像他肯定红绡盗一定会不负所托一样。
“铛”的一声巨响，鸣大钟一次。
“要开考了！”翟应鳞不断地回头朝身后望去，期待下一秒就能看见熟悉的身影。
只可惜，谭雪松仍未出现。
“铛、铛”，又是两声。
等待已久的宫人将两人多高的正殿大门缓缓向两边推开，一瞬间，初生的朝阳照在金色的大殿内，散发出霞光万丈。
皇帝已经坐在了大殿最高处的龙椅之上，身穿明黄色朝服，左右垂下明黄色的垂带，头戴朝冠。
此刻，退去了昨夜的忧愁懦弱，他就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凡尘众人都只能抬头仰望，他的脸在晨光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胸前盘踞的五爪金龙，仿佛要飞出来了一样。
原本凝固的队伍缓缓动了起来，举子们迈步走上汉白玉的阶梯，要去迎接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翟应鳞的衣服都要被冷汗打湿了。
就在队伍最后一名考生也要走上台阶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朝他们逆光走来，大步如飞。
“你们快看，那是不是谭雪松！”李瑛激动地踮起脚，“他身边那个矮一点的，一定就是纪琮了！”
“……”闻人贤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谭雪松几乎是跑着走到了三人面前。
他没好气地看了闻人贤一眼，把手里提溜着的人往前一推，掷地有声道：“幸不辱命！”
他算是知道昨晚闻人贤为何语焉不详了，要是早知道带纪琮来的人居然是红绡盗，他就是死也不会接下这个活！
要不是红绡盗丢下人就跑，他高低喊上在场所有禁军来一场正义的围捕。
三人看向眼前这个久闻其名的纪琮。
只见这位传说中的大才子相貌平平，身形消瘦，并无甚出彩的地方。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灰色衣袍，两颊因为长期的饥饿微微凹陷下去，因为连夜赶路的缘故，头发还有些散乱。
纪琮显然在来时的路上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此刻他眼含热泪，对着三人一鞠到底，额头几乎要磕到地砖，“感谢几位大人的仗义相助，大恩大德，纪某永生难忘！”
“快进去吧！不要辜负了张大人对你的期望。”
闻人贤把他扶了起来，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块昧下的松子百合酥悄悄，塞在对方手里。
因为紧贴着皮肤，糕点尚温。
纪琮不解地抬头看去，闻人贤朝他眨了眨左眼，“知道你没空吃早饭，赶紧垫垫肚子，等会别被考官发现了。”
纪琮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糕点，心情激荡，哽咽难言，又对着众人作了几个揖，然后举步朝着台阶走去，跟上了其他考生的队伍。
闻人贤看着他单薄却又坚定的背影，越走越高，越走越远，直到晨光为他打满补丁的长衫镶上金边，突然想起了一首很久以前学过的诗：
鹏北海，凤朝阳；
又携书剑路茫茫。
今朝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作者有话说第28章 玉京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