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途》半山之木

2、第 2 章

　　孔旭醒来时是第二天的夜里，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那种痛仿佛是从脑的中心辐射向四肢百骸，心脏痛的跳的力气都没有。身体仿佛躺在水中，哪里都湿哒哒的。他不断的挣扎，想要醒来逃离这让人难受的粘腻感，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挣扎了一会，有声音由小及大的传入耳中，“他李叔，这孩子睡了这长时间哩，全身都是冷汗，可咋办呀，你给想想辄呀。”这是爷爷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将孔旭拉回现实，父亲去世的模样又冲进了他的脑海，本来就疼痛不已的头，被这个惨痛记忆一撞好像激活了他的神经，力气慢慢的回到身体。他费力的转动眼睛，好一会才慢慢的睁开，乌黑的、露着木梁的屋顶，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转向旁边，爷爷满脸焦急，那个被称为李叔的人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孔叔，小旭子醒了，没事了。”孔旭只觉得喉头犯甜，还带着一股子腥味，嗓子干的犹如火烤一般，嘴唇蠕动一会才发出声音“爷，水。”孔旭爷爷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微光，忙不迭的从身边拿过来已经掉了漆的搪瓷缸，“爷爷给你备着哩。”

　　孔旭强撑的往起坐，孔爷爷一把摁住他，把他头侧过来，缸子放在他的嘴边，颤巍巍的手一点点的将缸子倾斜过去。“爷爷喂你。”老爷子沙哑着嗓子。李叔看着这祖孙俩，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小旭子，你醒了，我就走了。你爸走了，你爷就靠你了，你可得挺起来。”说完不等孔旭回答转身走了，或许是不忍再看这人间炼狱般的家庭。

　　孔旭迷迷糊糊的又要睡，爷爷被他的一睡不起吓坏了，用手死死的拽着孔旭，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小旭子，可不能再睡了，爷给你端粥去。不睡了啊，好孩子，咱不睡了。”孔旭太了解爷爷此时的心情，他强克制着沉重的眼皮不再掉下。

　　努力的坐起身，双手抱头适应了好一会，把身上已经被汗浸湿的衣服脱下去。“爷，我就是太困了。”不知道爷爷有没有相信他的话，只是默默的转过身，从炕另一端的一堆衣服中拽出一件给他套上。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孔旭的脸，孔旭可以感受那老茧碰触皮肤时如锉刀般的疼痛。爷爷端来热了又热的粥送到他的手上，盯着孔旭的眼睛看了好一会。

　　慢慢的开口道“孩子，你爸走了也是好事啊，他遭罪，咱爷俩也跟着糟心，走了就谁都不拖累谁了。等爷爷也走了，你就出去吧，别在这，把老房子卖了，够个盘缠钱，人要是勤快都饿不死。”孔旭低着头，眼泪滴答滴答的掉进粥碗里消失不见了，好一会才抬起头“爷爷，我带你走，我把房子卖了，我们这几天就走，我能打工，就像王川哥一样，在城里生活。”

　　王川是孔旭的邻居，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和家里吵架，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三年后突然回来，带着他们都没见过的漂亮手表，一身黑色的西装，那衬衫白的都能放光。王川的爸妈也顾不得责备儿子了，只感觉成为全村之光，孔旭觉得那就是电视里说的光宗耀祖吧。所以，在王川又出去后，好几个小青年都跟着走了，过年时候回来都穿上了西装和白的放光的白衬衫。

　　孔旭未曾动过心，因为家里的情况让他对探索外界一点好奇都没有。有又能怎样呢？与其求而不得的失望，莫不如求都不求。少年都有一颗张扬的心，爷爷很明白家里这座大山太高了，挡了孔旭飞出去的路。

　　孔旭是爷爷从小带大的，但是爷孙俩很少有特别亲昵的时候，在孔旭的印象中，只有他小时候爬树掉下来，摔断了腿爷爷才抱过他一次。而此时的爷爷突然拉过孔旭的手，在粗糙的手掌中摩挲着，孔旭有点不习惯，但是还是没有动，任由爷爷拉着，他想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去世，唤醒了爷爷对亲情的渴望，所以动作也更亲昵些吧。

　　“小旭子”爷爷轻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又沉默了，孔旭静静的等着没有出声，他能感觉爷爷是有话要对他说，果然一分钟后那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声音很平静，但是孔旭从这平静的声音中感觉出很多的情绪，他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是来自于一个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剖白，深沉、无奈。“你的命不好，这条命是家里给的，以后这个家不累你哩，你的命就好了。

　　你一生下来，你妈就没了，他们都说你命硬，爷不信哩，你看爷这把岁数，可送走了他们好几个。咋能赖你头上，是家对不起你。以后啊，好好活着，家人们都能看着你。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你爸、你妈、你奶奶，他们命也不好，别让他们到下边了也受苦、受穷。爷不图你什么，好好活着就行。”说完，老人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转身走向自己的屋里。

　　孔旭只当爷爷是伤心过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默默的下了炕，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收拾起来，又把爷爷的脏衣服敛了起来一起搓洗。他们一家已经习惯这种方式，不需要太多矫情的话，帮家人把活干了比什么话都强。

　　孔旭洗完衣服，天已经完全亮了，他从米缸中抓出一小把米放到锅里，又舀了半锅水一并煮了，这就是他和爷爷一天的主食，爷爷的粥干一点，他喝米汤也行。饭好后，孔旭按照惯例从菜地中拽了一把葱叶，又端出叔叔前几天送来的一碗酱，这就是爷孙俩的家常菜。虽然偶尔也会见点荤腥，那是爸爸还在的时候，爷爷说肺痨的人都馋，那点荤腥紧着爸爸，但是最后大半还是都进了他的肚子，爸爸总是有各种办法，逼他就范。

　　当然剩下的那一小半里，又分成两半，一半在爸爸的各种手段下被爷爷吃了，三分之一不到的肉渣才是爸爸解馋的。一切准别就绪，他准备叫爷爷起来吃点再睡。推开门叫了几声，爷爷没有动静。这几天照顾自己累到了吧，孔旭心想着关上门让爷爷继续睡去。他吃完饭又清扫了院子，收拾了一下菜地，爷爷还是没起来，他又一次推开爷爷房间的门，爷爷的睡姿都没有变，还是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孔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一步步的挪向爷爷，虽然门与爷爷的距离不过两步，可是他就是不敢走太快，一边挪一边用试探的声音叫着“爷、爷……”只是再慢的速度挪，这两步的距离也用不上多长时间，他还是无法逃离的来到了爷爷的面前。青紫的嘴唇，苍白的脸，让孔旭想到了爸爸去世的样子。

　　他不敢去探爷爷的鼻息，颤抖着伸出手去推爷爷的肩膀，那种不应该出现在活人身上的僵硬感，让孔旭心如死灰，他没有办法再骗自己，爷爷真的去了，那么无声无息。不对，爷爷昨天的话本就充满暗示，是自己不明白，如果早知道，陪在爷爷身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这次他连去找李叔和亲叔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的站着，站不住了就瘫坐着，一天一夜，他与爷爷的尸体就这样对峙着，仿佛只要他不动时间就会凝固，爷爷就会永远在这里。就在这里，哪怕不能再醒过来也好，至少他还可以看见这世上唯一还能对他好的人。

　　孔旭不吃不喝不睡，甚至连瘫坐在地上的姿势都没变一下，不是不想动，他想抱抱自己，但是仿佛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看着透过窗子的光从爷爷的一侧慢慢的移动到另一侧，再消失。漆黑的夜里不再有光，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一点点从身边流过的，直到东方又泛起了鱼肚白，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的传过来。

　　他本能的抗拒这个声音，因为知道那个声音意味着什么，只是始终保持一个姿势让他全身都僵直了，他动不了。直到那个声音已经到了身后。“小旭子，你咋坐地上哩。”孔旭听着声音惊恐的看着来人，用尽全身力气冲到那个人面前，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爷没事，就是睡着了。你快走，我爷没死，他没死。他昨天还和我说和我一起走，你快走啊。”孔旭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纵使叔叔再木讷，也看出了孔旭的不对，他推开孔旭，一步走到孔爷爷旁边，把手放在孔爷爷的鼻子下，随着发出一声挺悲伤的叫声“爸……”。

　　爷爷的丧事孔旭全程没有参加，他始终蜷缩在爷爷的房间，也没有人顾得他，只有婶婶扭着她那肥胖的腰身，过来骂了他几句“你个白眼狼、丧门星，你爷爷白疼你，临了了也没借上你的力，摆着丧气脸给谁看。”孔旭眼睛都懒得抬一下，但是他非常感谢婶婶的骂声，让他心理有一种莫名的舒坦，他就是该骂，最好再有人痛打他一顿才好，狠狠的打，照死里打。然后他就会在疼痛的救赎中去另一个世界找他的亲人们，在那里会真的团圆。

　　到那里了，他就不再是被骂做丧门星的孩子了，他会有妈妈，那个他没能喊过一声却羡慕了其他孩子十几年的称呼；那个虽然看不清脸，却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面的人；那个用自己的命换了他命的人。可是没有人打他，连理他的人都没有。是了，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到另一个世界了，这个世界突然陌生起来，他突然觉得屋子变大了，大到他仿佛一粒尘埃飘在里面，四处皆无依靠，他想落地可是永远触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