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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风来得慢,入秋已有些时候,到了今天才有些凉意,轻扑在面上,带着城市清晨特有的沉闷。一只鸟不知为何误入歧途,站在一处突出来的“树枝”上,眼珠转来转去地观察着这无比陌生的“森林”。四通八达的路野蛮地扒住地面,如林的高楼痛苦地挣扎着生长,勉强从土地上吸取着养分,人流,车流像寄生虫般蠕动着。这只鸟尝试着挥动翅膀找寻新方向,气流托起它轻巧的身体,划出一道弧线,翅膀下的风,滑向地面,带起更大的风,吹乱了陈荷卿的头发。陈荷卿掠起散乱的碎发,远远看到公司,身上似压着刚才的风,步履沉重而缓慢。
      “陈经理好。”
      “你好。”
      她微笑回应着同事的话,和后面赶上来的同事韩双俏一起走进电梯。
      “卿姐,不是说上面换总经理了吗?以前那谁,总算走了。”
      韩双俏心情颇不错,从前的总经理忌能妒贤,总喜欢拿个官腔处处耍威风,公司的发展停滞不前很大一部分原因“得益”于他。陈荷卿抱着手臂,尽量应和着。她对工作的事情不很上心,哪怕从前的总经理处处针对她,她也没有放心上,至于新来的总经理,脾气不可能会比上一个坏吧?
      到了办公室,桌面已经放着整理好的资料,陈荷卿翻开粗略看了一遍,她撑着桌面,喝了口热茶,合上资料,向会议室走去。
      这位总经理听说行事雷厉风行,不近人情,她知道这不是个传言,因为这位一上任连欢迎会都不参加就要求召开会议。她作为市场部经理,突然收到通知,也要参加。这么风风火火的风格,倒是少见。
      陈荷卿来得算早,与其他陆陆续续走进来的经理,总管打着招呼。和她相熟的采购部经理陈无凡坐在她旁边,五十二岁的中年男性,总喜欢把她当女儿看。
      “小卿,听说这位总经理和你一样年轻有为啊!也是二十七岁的年纪,三年盘活了两家濒临倒闭的公司,自己名下还有一家准备上市的公司。她今年再度出山,各大公司争相拋出橄榄枝,愣是被我们公司抢过来了。”
      “按您的说法,我怎么能和总经理比呢?”
      陈荷卿谦虚道。别人的优秀她见惯了,并不在意。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选择他们这间小庙?
      会议准备开始,门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她没有抬头看,以后打交道的时间多的是,此时的好奇心都是多余。全场静默,随后是一个熟悉到有一些陌生的声音:
      “我是龙舒檀,你们新来的总经理。”
      陈荷卿僵住。七年光阴,明明暗暗,物非人也非,什么都变了,唯有她心里藏着的人,一直没有变。她以为不会再见了,但现在这个人此时破开她的梦,走到现实,用她快回忆不出来的声音自我介绍着。笔从指尖掉落,咕噜噜滚到怀里。陈荷卿死死低下头,不敢拿起这支笔,怕她发现她的存在。陈无凡用笔碰碰她的手,低声道:
      “怎么了?小卿,身体不舒服?龙总好像一直看着你。”
      陈荷卿掐着手心,微笑着慢慢抬起头来:
      “没事,不用担心我。”
      她不可避免地迎上那道一直看着她的目光,仅仅是在空中碰了碰,那道目光骤然收回,尔后会议便直入正题。陈荷卿看着她的侧脸,一时出了神,七年未见,她似乎一点没变。不过七年过去了,想必她也释怀了。陈荷卿稳住心神,拿笔,笔却在纸上划了又划。
      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她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韩双俏赶忙迎上来道:
      “怎么样?总经理怎么样?听说是很能干的女性,卿姐你说,都是女生,应该更能体谅我们吧?”
      “下班再说吧,我还有很多工作。”
      陈荷卿努力镇定下来,回道。
      “陈经理,龙总让您来她的办公室,您交上来的资料有一些问题。”
      原来的总经理秘书打来电话。资料?现任总经理上任之前是让各部门交了一些相关资料上去,她明明都仔细看过了,不可能有问题。
      “好的,我马上过去。”
      荷卿回了那边的话。韩双俏有些担心道:
      “没事吧?”
      “没事,是龙总找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里有一些要看的文件,不是很要紧的,我先放在桌上吧。”
      她晃了晃手里的文件。陈荷卿点点头,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人,怎么会这样?被她渣过的前任变成了上司!还是那么难堪的分手。
      陈荷卿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前,小心翼翼地敲门。
      原来的总经理办公室被废弃,作为开发部新的办公场所。而新的总经理办公室好死不死就和市场部同一楼层。得到允许后,她推门走了进来。龙舒檀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冷淡地让她坐下。陈荷卿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
      “龙总,资料出了什么问题?”
      龙舒檀直直地看过来,几乎算得上是逼视:
      “七年前,为什么抛弃我?”
      陈荷卿移开视线,低着头:
      “这里是公司,龙总还是……”
      “没有解释吗?”
      她又问。陈荷卿抬起头,心一狠,便道:
      “没有,龙总还有工作上的疑问吗?没有我先回去工作了。”
      “等等。”
      她踩着高跟鞋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偌大的办公室里。陈荷卿惊讶地抬头,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可看到那双含泪的眼睛,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转身逃离。
      陈荷卿拿着冰袋回到办公室,心里乱成一团,还来不及多想,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忍下眼泪,把冰袋放在抽屉里,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让人进来。同事简单汇报了关于网络营销方面的工作。她一边听一边点点头:
      “你运营的视频号和投入的广告我已经看过了,总体还不错,不过创意方面呢,不妨大胆一点,我们门店市场的受众毕竟是以年轻人为主……”
      “谢谢陈经理,我会再接再厉的。”
      “好。”
      陈荷卿听着那一声轻巧的关门声,转头看向电脑,蓦然又瞧见里面的人,一愣,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跌跌撞撞,她变成这样的人,连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样变成的。
      很突然的,她想起那一年。那一年很平常,没有出轨,没有死亡,没有犯罪,甚至连同学之间的矛盾都没有。所以她想起的事情和龙舒檀有关。当时她听说来淮市准备举办玫瑰花展,于是拉着她,带着她们的心血来潮踏上了旅途。她记得,她们牵着手,怀着类似于敬畏的心情看这些用心血培育出来的各式玫瑰。最后,她们都看到了对方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腰都弯了,路人看到她们,也忍不住染上了这莫名其妙的快乐,带着笑容,没有打扰,从旁路过。
      临走时,龙舒檀在盛开的玫瑰花丛中笑得很开心:
      “和你一起,我很欢喜。”
      陈荷卿自小在山野长大,野性惯了。直到那个时候听到她的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冒然把好好学生拉到自己出格的人生里是很不礼貌的,于是快乐的心情消失了,变得心虚。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她倒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规规矩矩学习,规规矩矩上班……看来,这些年小檀也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了吧?
      她叹了口气,等到想喝水的时候,才发现水杯空了。她又为自己倒满水,拿过桌面上的文件。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好像有人偷走了自己的奶酪。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陈荷卿看着各类文件,头疼地趴在办公桌上。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多了许多新工作,今天不得不加班。要不是给的多,还有高额的违约金,她真的觉得一走了之算了。
      等到下班的时候,公司基本没什么人了。陈荷卿收拾好东西,拿起包往外走。等待电梯的时候,身旁多出一道影子,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味。
      电梯到了,她低着头,不敢动。旁边的人走进电梯:
      “你总是喜欢逃避。”
      声音十分冷淡。
      话音落下,电梯依旧不动,她抬头看向她,她也看着她,手指放在电梯门一侧。看到她在等她,陈荷卿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走到电梯的一角,想找个什么理由,又说不出口,只好干巴巴笑:
      “好巧啊,龙总,你也加班?”
      龙舒檀按了负一楼,闻言,微微点点头:
      “真巧。”
      陈荷卿伸出手指要按电梯,龙舒檀看着前面,自然而然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指:
      “这么晚了,我送你。”
      她触电一般地收回自己的手,龙舒檀早上才甩了她两巴掌,晚上就要送她回家,她印象里的她有这么善变吗?陈荷卿想拒绝,却没想到她又续道:
      “怎么?有男朋友接送?”
      她依旧没看陈荷卿,语气也淡淡的。陈荷卿飞快地否定道:
      “怎么可能?”
      随后又有一些扭捏:
      “谢谢龙总。”
      她们都没再说话。
      陈荷卿靠在车窗上,数着路过的车,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
      车停下来,她倾身为她解开安全带,自然到她不知道说什么。陈荷卿下了车,又弯下腰,对着车窗里的龙舒檀挥手:
      “晚安。”
      她只说了巷子名字,这里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陈荷卿说完,转身要走。听到身后的车离开,她才松口气,带着笑意的脸也变得悲伤起来。
      陈荷卿以前看那些小说,觉得男女主有大病,明明有误会就是不说清楚,可是到了现实里,她才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只能当个哑巴。反正她还没有爱她陈荷卿很深,不如早早断了。
      “陈经理,您的策划案龙总看了,没问题,不过今天晚上的客户龙总会和您一起去。”
      韩双俏一本正经地传达完,又笑嘻嘻地坐在她面前:
      “卿姐,龙总真的太厉害了,刚刚上任就接手了公司所有事务。”
      “她一向如此。”
      陈荷卿漫不经心道,说完才意识不对,看着韩双俏疑惑的神情忙笑着解释:
      “我看了龙总过去的履历,很优秀。”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卿姐,那我忙我的工作去了。”
      “好。”
      她点头。
      今天晚上的客户,是冠宇的老总,当初还是她签下的合同。她捧起杯子,喝了两口,想到什么,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
      下班以后,陈荷卿背着包,和龙舒檀在一楼一起等着司机。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逢。陈荷卿的脚尖不安分地沿着地砖的缝划过来划过去,心里默默数着数。
      龙舒檀的穿着很干练,一件白色衬衫加黑色西装裤,身形颀长,很有都市精英的气质。而她虽然穿着差不多,却永远觉得自己在假装大人,写策划案,见客户,处理工作……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觉得自己不该懂这么多,偏偏又什么都知道。这种违和感在看到和她截然相反的龙舒檀时愈演愈烈。
      陈荷卿坐副驾驶,龙舒檀坐在后面。不用说话,这样也挺好的,可她心里仍然在计数,眼前的高楼,车辆,似乎都印上了数字。
      等到地方,侍者领着她们走向包厢。冠宇的孟总还没有到。她从包里拿出文件:
      “龙总,您看一下,这是关于冠宇这些年和我们合作的资料。”
      她没有看她,接过来简单看了看,随后放到一边。
      “两位这么早就到了。”
      孟义国带着人一边走进来,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荷卿伸出手,握了握,也带着笑容:
      “孟总,李总,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龙舒檀女士。”
      龙舒檀神色平淡地点点头。孟总笑道:
      “原来龙总是接了小陈公司的offer啊!之前我们合作的那么愉快,没想到你一点面子不给啊!咱们董事长可一直念着你呢。”
      陈荷卿吃了一惊,笑着招呼:
      “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诸位请坐。”
      众人坐定,聊了一些闲事,她明着暗里替龙舒檀挡了许多酒。喝过一轮,要谈正事了,这次是来谈续约问题的。她看着孟义国的神色,心里一紧,便拿着酒杯起身道:
      “孟总,我们合作了这些年,不知道您有什么建议可以提供我们参考的?我们一定认真考虑,加以改进。”
      “小陈啊,当初就是看你的诚意足,我才和你签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以我们个人的交情,我就给你透个底,除了你们公司,有几家公司给的价格更低,你说说,这让我们很为难啊!”
      孟义国乐呵呵道。陈荷卿心里一沉,他们给的已经是很不错的价格了,没想到冠宇还想往下压一压。她面不改色地笑着:
      “这样啊!正好我们总经理在这里。龙总,您觉得呢?”
      价格的事情,她有权限,不过上司就在这里,她就不多事了。龙舒檀淡笑着:
      “我们的价格不会变,质量也不会变。”
      他们公司在业内口碑很好,这倒是谈判的一大筹码。而且孟义国明明有其他选择,还是选择来赴约,证明他们并不想放弃和她们公司的合作。只是陈荷卿想的是可以让一点利,龙舒檀想的却是寸步不让。孟义国脸色一变,微微笑道:
      “龙总还真是不好说话啊!那我们要重新考虑与贵公司的合作了。”
      “这是我们给出的数据与建议,孟总,李总,看看也无妨。”
      龙舒檀将文件推过去,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陈荷卿微微睁大眼睛,什么数据?可没想到对面两个人一边看,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居然拍板成交了,还是以原来的价格。
      陈荷卿惊讶地看着龙舒檀,不过她很快按下自己的惊讶,毕竟从很久以前她就经常优秀得让她惊讶。
      又推杯换盏喝了些,这场谈判才算结束。送走冠宇的客户,她回来找龙舒檀的时候,发现她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拍了一下额头,知道她这是喝醉了。陈荷卿从包里拿出水杯,里面是她准备好的蜂蜜水。舒檀从小就是个好学生,她第一次喝酒还是她偷偷带她喝的,当时她就知道了她的酒量究竟有多差,是她见过最差的。
      陈荷卿扭开盖子,扶着她,喂她喝了一些蜂蜜水:
      “好一点了吗?有哪里不舒服?”
      她转过头,靠在她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
      “很热,我不想回家。”
      陈荷卿盖上盖子,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回家,那你想去哪里啊?”
      “想去看玫瑰。”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用力推她:
      “我自己去,不要管我。”
      陈荷卿没有防备,被推得后退几步。她又抬起头看她,似乎才看清她是谁,手里的酒尽数向她泼去。
      酒液顺着陈荷卿的头发往下淌,她没有生气,只是低着头过来扶她:
      “我送你回去。”
      最后她也没有送她回去。龙舒檀的家在哪里她不知道,朋友的联系方式她不知道,她对如今的她一无所知。最后她只好开了一间房,又叫跑腿送了一束玫瑰花过来。陈荷卿把玫瑰花放在床头柜上,确认她睡着以后才离开。
      上班的时候,韩双俏吃惊道:
      “昨天的客户很难对付吗?卿姐,你脸色好难看。”
      客户还好,难对付的是坐在那边的总经理。陈荷卿生无可恋地看了一眼那边的总经理办公室。她昨天睡得晚,还莫名其妙失眠,脸色能好就怪了。
      陈荷卿低下头翻开昨天晚上给冠宇看的数据,是冠宇门店与她们公司合作前后的好评对比,还有冠宇与其他公司合作的好评数据。至于那份建议,昨天她也看了,是针对冠宇发展后续疲乏问题给出的建议,第一条就是换供应商的利弊。
      韩双俏送完数据走了。
      陈荷卿今天特意将茶泡浓一些,苦,很苦。接下来还有两个项目要她跟着,都是龙舒檀自带的项目。陈荷卿又喝了两口,这才发觉,从她过来以后,工作就多了很多。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了,这使她对工作的怨气又上升了一个度。
      等到吃饭的时候,陈荷卿找了个清静的位子,准备好好享受一下暂时的休息。还没等到菜,门外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她对面的桌子上,拿起菜单点了些小食。陈荷卿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她。
      等到自己的菜上来,她也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些便结帐离开。
      工作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陈荷卿敲着策划案,不可避免地想起龙舒檀。
      她们小学就在同一个班了,不过真正认识是在高二成为同桌时候。陈荷卿的成绩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这要归功于她只听课,除此之外从来不会主动学习的好习惯。而龙舒檀和她相反,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似乎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了。她的成绩也很好,排名在学校基本没什么悬念。
      很多同学戏称,龙舒檀不需要高考来确定自己的未来,来学校只是为了走个过程。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还有多少个呢?
      她又叹了口气,看着电脑上还没有成型的策划案,头疼地捂着脑袋,什么工作还要她亲手来做?这个破班不上也……好像不行。
      “来我办公室。”
      那边发过来一条微信。陈荷卿看着上面的名字,呆了呆,认命地走向那边去。
      “你交上来的策划案有问题,改。”
      她把一份文件丢过来。陈荷卿接过策划案,点点头,走回办公室。从前的总经理再怎么针对她,也没否定过她的方案。这么看来是以前的总经理能力不行,什么问题都看不出来,尸位素餐,难怪她总觉得学习不到有用的东西。
      在改了四遍以后,陈荷卿来来回回跑,终于回过味来,忍不住开口:
      “龙总,请问哪里有问题?”
      “现在才知道问。”
      她翻着那几版策划案,说。最后丟出一版:
      “就用这一版。”
      陈荷卿拿过来一看,是她交上去的第一版。她低下头,知道她是在为难她,声音也低了很多:
      “好。”
      说完,她就拿着策划案离开办公室。
      这以后,龙舒檀总是有意无意刁难她,要么让她改方案,要么就是在会议上公开批评她。大家渐渐知道龙总不待见她这个市场部经理,也不太敢和她来往了。
      夜晚,灯光淹没了所有星星,也淹没了这座城市,不合其时的光明在此刻遭到反噬,笼罩着一片死寂。纸张翻开的声音撕开光幕,一行又一行的黑字飞过两潭忧愁的湖水,这湖水的主人抿着唇,蹙着两道细长的眉,皎好的面容被阴影笼罩着,显得鼻高唇削。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外面的同事走得差不多了,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拿起改好的方案向那盏灯走去。
      龙舒檀看着她改好的方案,冷笑一声,丟在桌子上:
      “看来不值得我为它浪费时间。”
      “抱歉,耽误龙总的时间了,是我工作能力不够。”
      陈荷卿鞠躬道歉。
      “你的尊严已经这么低廉了吗?”
      龙舒檀站起来,冷冷看着她。
      “龙总说笑了,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如果有对不起龙总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陈荷卿还是低着头。她看见她的鞋停在她身前,听见她说:
      “我要你的道歉,可不是这个。”
      她的头被她抬起来,陈荷卿看着她眼里的一片冰冷,心里有些泛疼:
      “对不起。”
      龙舒檀抬起她的脸,吻了上来,在她推开的时候,狠狠咬了一口。陈荷卿摸着嘴唇,惊诧地看着她。她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甩在陈荷卿脚下:
      “你不是只要给钱什么都干吗?怎么了?是我给的不够多?”
      那一沓钱散在陈荷卿脚下,她低下头,努力睁大眼睛,笑着说:
      “是啊,龙总,您早说您有钱嘛,刚刚有没有推疼你?”
      话这样说着,她却没有蹲下去捡那些钱,嘴唇也笑得有一些发干。
      龙舒檀转过身,不知道在想什么,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
      “拿着钱离开这里,明天我希望可以看到我满意的方案。”
      陈荷卿慢慢蹲下身子,捡起那一片模糊的红色,转身离开了。
      当初,是她说要嫁给有钱的他,而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她耿耿于怀到如今,也许没有那么不在乎是吗?
      次日的总经理办公室里。
      龙舒檀推开她,不满意地用手帕碰碰嘴唇:
      “你还真是不长进,这么多年没有一点进步。”陈荷卿接过她给的支票,一言不发地从包里拿出她熬夜改的方案,龙舒檀接过去,随意翻了翻,漫不经心道:
      “用第三版。”
      她这样糟蹋她的心血。陈荷卿抬起头,眼里带了些怒气:
      “龙总如果讨厌我,我可以申请外调。”
      龙舒檀坐在桌上,笑里带着戏谑:
      “会生气了?”
      陈荷卿深吸一口气,又软下语气:
      “对不起,龙总。”
      她收起笑容,又恢复成冷冰冰的模样: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践踏我对你的喜欢的。”
      陈荷卿不知道说什么,她理解她的恨,可她能做什么弥补呢?只能再一次道歉:
      “对不起。”
      “出去。”
      她说。陈荷卿拿起策划案,走了出去。
      这天以后,除了开会,她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陈荷卿觉得心里闷闷的,像闷了一整个夏天的暴风雨前夕,永远是将落不落。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病倒了,醒过来的时候头很晕,很想吐。她第一时间打了请假条,吃了两片药。
      家里很安静,她想她要去看医生了,这病可能不会轻易好起来。等没有那么晕后,陈荷卿戴上口罩,在网上挂了号,才出发去医院。
      陈荷卿莫名很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在她的认知里,这就是医院的味道,所以她也很讨厌去医院,这种味道在她的潜意识里,还等同于死人。每次闻到这种味道,她总觉得自己像躺在棺材的尸体,很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的逼仄。
      来到医院,她难受地捂着肚子坐在等候区。旁边递过来一只橙子,她接过来闻了闻,等缓过来以后才道:
      “谢谢。”
      可当她看向橙子的主人后,后面的一个字被她吞了下去。龙舒檀穿着家常服,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双眼睛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小女孩看到她,抬头看龙舒檀:
      “妈妈,这个姐姐好漂亮。”
      妈妈……陈荷卿的心疼得厉害,她竭力扯出笑容:
      “谢谢,你也很可爱。”
      “姐姐也生病了吗?”
      小女孩的额头贴着卡通退烧贴,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陈荷卿正要回答,却见龙舒檀低下头,声音温柔:
      “妈妈怎么说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哦。”
      小女孩想说什么,最后撇着唇:
      “是,妈妈,我错了。”
      陈荷卿撑着头,慢慢数着数,努力不想那么多。她生病不爱去医院,以前的龙舒檀就会带一只橙子,半哄半抱地把她拖到医院,她让她难受的时候就闻闻这只橙子,以后想到医院都是好闻的橙子味道了。现在,她手里依旧拿着她给的橙子,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她活该。
      很快叫到她的号,她起身,头晕得厉害,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一只手挡在她的身前,随后她跌入了一个玫瑰香味的怀抱。她听见她温柔地询问:
      “思思可以自己走吗?”
      接着是小女孩的回答:
      “嗯,妈妈,姐姐看起来更需要帮助。”
      陈荷卿想推开她,脸上还没有忘记带着笑容:
      “我可以自己来,给你添麻烦了,龙总。”
      “别动。”
      她的声音有点冷。这句话对陈荷卿意外有用,她真的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
      医生说她是过度劳累,外加压力太大导致的,语毕,他严肃地对龙舒檀说:
      “你们家属要好好关注家人的心理压力啊。”
      陈荷卿想解释。龙舒檀却点点头。
      最后医生开了些药,又让护士给她扎了一针。陈荷卿不好意思地把上次她给的支票递给她:
      “抱歉,耽误你们了。”
      龙舒檀没有接,面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怒气:
      “回去好好照顾自己,我不会动你的工作。”
      陈荷卿愣了愣,还不如动呢,这样就没有违约金了。她无奈地笑:
      “好,我先回去了。”
      “姐姐再见。”
      龙舒檀身边的小女孩向她挥手。她也挥挥手,隔着口罩笑:
      “再见。”
      陈荷卿打了车回家。路上接到韩双俏的电话:
      “卿姐,听说你生病了,现在怎么样啊?要不要我请假过去?”
      “不用,我已经看过医生,这段时间就当放假了。”
      陈荷卿故作轻松道。那边的韩双俏欲言又止,陈荷卿也不催她,只是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出声:
      “卿姐,以您的能力,去别的公司也会有很不错的待遇,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龙总的气呢?还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针对你,明明卿姐那么好。”
      “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你好好工作吧,别为我担心。”
      陈荷卿挂了电话,怔怔看着窗外。她出身乡村,家境不算好,龙舒檀比她好一点,住在镇上。世界某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某一个某一个更不起眼的角落,生活着她们两个人。
      她家里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男孩子一定要读书,女孩子则是读到哪里算哪里。她和弟弟从小争到大,有时候她会赢,在父母看不到的时候。其实她们姐弟关系还算好,因为弟弟在外面读书会孤独,所以她也得已到镇上读书,两个人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檀比她好,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可是爱有多重,对她的期望就有多高。父母对陈荷卿没什么期望,所以她才那么不咸不淡地学着,一直到高二之前,她一直不理解龙舒檀那种书呆子有什么好玩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这样长大以后真的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吗?等到她们很熟以后,陈荷卿总是开玩笑道:
      “把你父母的爱给我一些,这样我们就平衡了。”
      她总是认真而温柔地说:
      “好啊。”
      现在,她那个一边和她吵架一边给她热饭的弟弟躺在病床上,等着合适的配型。配上型的爸爸因为害怕选择逃跑,妈妈也承受不住压力离开了。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家庭不堪一击,父母的爱,对弟弟原来也这么稀薄。
      她可以没有这份工作,但她没办法承受合同上的违约金。
      回到家,她喝了一点楼下带上来的粥,又吃了医生开的药,这才沉沉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很黑,陈荷卿心里没来由地空虚,就像永远挠不到的痒。她的身体好了很多,手机上,没有人找她。她坐起来,拢起被子,紧紧围住自己,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打开灯。她的手却一动不动,可能是带上了镣铐,没有形状的。
      门铃响起。
      陈荷卿起身,没有穿鞋,踮着脚尖走过去。
      透过猫眼,她看到熟悉的脸,犹豫了一下,才打开门:
      “龙总。”
      话音未落,龙舒檀带着一身的酒气扑进她的怀里。屋里很黑。陈荷卿顺手打开灯,她穿着深蓝色的大衣,身上的玫瑰香味混和着酒气,还带着初秋独有的冷意,意外好闻。不过,她还是病人,就要照顾一个酒鬼了么?陈荷卿无奈地把她抱进屋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她当然没指望她会回答。陈荷卿在厨房泡了一杯蜂蜜水,递给龙舒檀。龙舒檀抱着水杯喝了几口就不肯喝了。她有一些无奈地拿过水杯,坐在她身旁,哄着她:
      “再喝一点好不好?明天会难受的。”
      说着,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她。
      “甜的。”
      龙舒檀没头没尾地说完,转头亲了她一下。
      陈荷卿愣住,下意识舔了舔唇,是甜的。不过她还生着病,把病气过给她怎么办?她匆忙找个口罩戴起来。这个时候了,小檀怎么突然过来了?
      龙舒檀又喝了几口,就推开,转头趴在陈荷卿怀里。陈荷卿抱着她,还是怔愣的。
      “我好想你。”
      龙舒檀低低道。陈荷卿听到了,她使劲掐着掌心,勉强留出一些理智:
      “困了吗?我带你去睡觉。”
      她抱起龙舒檀,身体还有些病中无力,不过小檀很轻,像一片羽毛,会不会一阵风吹来,她就飞走了?陈荷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她替她脱去外衣和鞋子,为她盖好被子。看来她一个病人只能睡客房了。继而,她又想,没关系,因为是小檀。
      她要走,她拉住她的手,觉得冷,脸往房间里唯一有温度的物体靠。陈荷卿想抽回自己的手,可看她的睡颜逐渐安稳,又心软地坐在一边,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
      你还会要我吗?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陈荷卿心里在想。小檀变得更优秀了,没道理还会要一个曾经抛弃过她的人,而且她又有什么脸再回过头对小檀说爱呢?
      陈荷卿撑着头,用床头的冷水吃了药,慢慢地趴在床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自己的被子,昨天晚上是梦吗?她捏着被子若有所思。
      “醒了?”
      龙舒檀坐在床上看着手机,话轻飘飘地砸在陈荷卿脸上。陈荷卿坐起来,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
      “你是真的吗?”
      “你可以看我有没有体温。”
      她说,眼睛依旧看着手机。陈荷卿捂着脸,前任变上司,现在上司又躺在自己床上,这算什么?
      她掀开被子起来,穿着喜羊羊的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问:
      “我去做早餐?”
      “好。”
      陈荷卿洗完漱,去做早餐,完全忘记了她病人的身份。等她轻车熟路地忙完一切才发觉不对:
      “这里是我家啊?昨天我睡地上就算了,凭什么早餐也是我做?不对,凭什么她还在我家?”
      没等她想明白,龙舒檀扎着一个丸子头,身上还是来时的衣服,十分自来熟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陈荷卿只好微笑着说:
      “龙总请慢用。”
      吃完早餐,龙舒檀又拿出一张支票,不过上面的数字大了很多。陈荷卿微笑着说:
      “龙总,您这是?”
      “除了假期,其余时间我都会住在这里。”
      “这不太好吧?”
      “不是找合租室友么?我出的价钱是租金的十倍,不够吗?”
      龙舒檀说。陈荷卿突然想到自己的招租启示,为了增加经济收入,她确实把家里的空房间挂在网上了。陈荷卿拒绝也不是,答应不是。她又拿出一张支票:
      “这是我一年饮食的费用。”
      陈荷卿见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松开掐着大腿的手,笑着接过那张支票:
      “谢谢龙总。”
      吃过早餐,龙舒檀回公司上班了,而她还有一天假,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陈荷卿并不想销假回去,她找了一部剧,趴在沙发上看,打发时间。等差不多到时间了,陈荷卿下楼,去最近的菜市场买菜。
      她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可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始终没等到她。久到她快睡着的时候,她发了信息过来:
      “今天不过去。”
      陈荷卿心里隐隐的期待破碎。她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饭菜已经凉掉,滋味不太好。可她还是吃了很多。
      次日上班,陈荷卿早早来到办公室。工作积下很多,她也懒得怨言,只能抓紧时间处理。
      除了各类产品反馈的情况,她还要和客户接洽。每天不是在忙策划,就是在见客户的路上。龙舒檀也没有再刁难她。
      好不容易早点下班,陈荷卿提着水果来看弟弟,这么久没来看他,这小子又要闹脾气了。果不其然,一开门,他看到是她,撇去嘴边浮现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
      “舍得放下你的工作来看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工作有血缘关系呢。”
      陈荷卿把水果放在一旁,狠狠揉乱他的发型,微笑着说:
      “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一米八几的个儿,因为发型崩溃地捂着自己的头:
      “陈荷卿,你!”
      陈荷卿满意地坐下来,为他剥他最爱吃的板栗:
      “陈等等,我不来这里,你是不是很无聊?”
      他一愣,撇唇:
      “怎么可能?我过得舒袒多了,没有你在耳边吵我,我游戏都打上全国前十了。”
      “是吗?还是那个游戏?我来看看你的技术怎么样。”
      她把剥好的肉塞进他嘴里,又跃跃欲试地拿出手机。陈等等一边吃一边傲娇地说:
      “你太菜了,不过我勉强带你几把。”
      看过弟弟,陈荷卿径直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伫在一边。她蓦然想起这个人好像是工作日都要来住的,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连忙扯出笑容上前去:
      “龙总,您是不是等了很久?抱歉啊,我有一些事,忘记提前告诉您了。”
      龙舒檀点点头,没有怪她的意思。陈荷卿开了门,又说了一串数字,她看着她笑:
      “龙总,这是我家门锁的密码。”
      “你对谁都这么不设防么?”
      龙舒檀蹙眉道。陈荷卿换完鞋,疑惑道:
      “我们不是合租室友吗?”
      龙舒檀没有说话了。
      进了屋,陈荷卿提着菜走进厨房。她下班其实不做饭的,但是今天路过菜市场就鬼使神差买了,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呢。
      陈荷卿忙忙碌碌地往外端菜,龙舒檀还在处理工作。看来不管怎么样,没有谁的工作是轻松的。
      “好了,龙总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陈荷卿解下围裙,笑眯眯道。
      龙舒檀挪开电脑,不紧不慢地各样尝了尝,味道是她喜欢的。陈荷卿吃着饭,对面突然出声:
      “明天出差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她前几天就准备好了,这次出差是她和几个同事去洽淡生意的,怎么小檀还关心起这个?她没有多想,点点头。
      餐桌上安静下来。饶是陈荷卿大条,也发现龙舒檀的脸色不好。她倒了杯热水过来:
      “身体不舒服吗?脸色有点难看。”
      “没事。”
      她拒绝了她递过来的水,吃完饭也没有多说话,径直去洗漱睡觉了。陈荷卿带着疑惑收拾好桌子,又带着疑惑入睡,总之,陈荷卿发现她真的看不懂她了。以前那个可可爱爱的龙舒檀心里根本藏不住事,想什么一看便知。
      次日。她和同事在机场集合。韩双俏小声对陈荷卿说:
      “卿姐,龙总不是要去那边巡查分公司的情况么?我们会不会是同一航班?”
      还有这种事?陈荷卿惊讶地摇摇头。值机以后,她发现走在前面的人是龙舒檀和她的秘书。陈荷卿放慢脚步,特意落在队伍后面。韩双俏回来挽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卿姐?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啊?”
      她看到前面的人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便向商务舱那边走去了。陈荷卿头疼地抽回自己的手:
      “没什么,可能工作太忙了。走吧。”
      两个小时以后,飞机落地,陈荷卿一行人先到酒店休整一番。离约的见面时间还早,陈荷卿干脆睡了一觉。
      这次面见的是顾氏的人。
      陈荷卿在看到顾廷君的时候很惊讶。这不是大学同学吗?她只知道顾廷君是个富二代,可没想到顾氏是他的。几年前他还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现在梳着大背头一本正经地和她谈生意,她忍不住想笑。
      聊完正事,顾廷君交握着双手,笑道:
      “卿姐,这么久不见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好啊,地方你定,大家一起喝一杯,各位觉得怎么样?”
      陈荷卿回过头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当然爽快答应,韩双俏和陈荷卿一起坐顾廷君的车。她小声道:
      “没想到卿姐认识小顾总。”
      “你知道他?”
      陈荷卿完全不知道这位老同学的信息,她只知道他是个富二代,以前也见过顾氏的代表,但是没想到他和顾氏有什么关系。韩双俏小声笑道:
      “卿姐,眼里只有工作可不太好,我听说小顾总是前年回国的,这几年好像有接管顾氏的兆头。”
      “两位小姐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问我这个当事人。”

      旁边的顾廷君微笑道。陈荷卿正正身子,一本正经道:
      “几年不见,顾总变了很多。”
      一点没有刚刚议论别人的样子。顾廷君笑着回道:
      “你也是。”
      前面的司机看了陈荷卿一眼,笑着说:
      “陈小姐,少爷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陈荷卿和韩双俏差点被雷得外焦里嫩,什么霸总小说发言。陈荷卿连忙笑道:
      “我们还是聊聊工作吧。”
      顾廷君还是笑着看她:
      “除了公事,我们就没有其他可谈的?”
      不然嘞?陈荷卿想了想,还是回道:
      “毕竟是老同学,那叙旧?”
      好不容易应付到地方,一行人进了包厢,其他人还没来。陈荷卿怕他又要说什么,连忙找借口去了厕所。
      她站在洗手台前,每次看到镜子里打扮成熟的自己,她总要不确定地摸摸自己的脸,好像那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拿出口红补妆。有人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厕所的隔间,手指怪凉的,那股凉意还缠绕在她的腕间,像蛇。陈荷卿差点叫出声,看清眼前的人后,她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混进女厕所的流氓呢。龙舒檀不等她出声,把一张支票塞到她的手里,神色冷淡:
      “吻我。”
      似乎和流氓没区别。陈荷卿抵着厕所的隔间,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又来。自上次以后,她总是喜欢拿钱羞辱她。她自尊心强得要命,出来工作以后收敛许多,只要没碰到底线都会忍下来。陈荷卿抿唇,可那个人是她,她只能暂时失去底线。陈荷卿伸手挡住她的视线,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快忍不住的眼泪。
      陈荷卿对于这件事没什么经验,只是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等了一会儿,她离开她的唇,眼泪到底没掉下来。陈荷卿伸出手指,认真地帮她抹去弄花的唇妆。
      龙舒檀没说什么,而是指指自己的唇,然后干脆地出去了。陈荷卿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抹口红……果不其然,出去以后,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痕红色直接拉到了腮边。陈荷卿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刚刚她就是这个样子,和她在里面接吻?
      陈荷卿整理好妆容,回到包厢。人已经来齐,她也就顺势坐在外围。一群人在点歌,这会儿是韩双俏在唱歌。陈荷卿发着呆,她不怎么喜欢这样喧闹的环境,尤其是这种应酬场面。
      “这一首,我一直想唱给某一个人听。”
      切歌了。顾廷君拿起话筒深情地说。下面的人起着哄,把陈荷卿的思绪拉了回来,不明所以地鼓掌。等等,顾廷君那个深情的眼神是看谁?陈荷卿往左右都看了看,都是男生,难道……陈荷卿灵光一闪,这小子,居然喜欢男生。坐她旁边的男生确实挺帅的,还是个什么乔总,和顾廷君挺配。陈荷卿露出一个“我懂”的眼神,也跟着起哄。
      是一首暗恋的歌。好家伙,陈荷卿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场青春时期彼此错过的虐恋电影,那他当初向她表什么白呢?
      唱完歌,顾廷君坐在她和那个男生中间。然后偏过头来和她说话:
      “卿姐不上去唱两首吗?”
      拿她当挡箭牌?陈荷卿很上道地摇摇头:
      “我不太懂唱歌,乔总要不要上去露一手?看您很会唱歌的样子。”
      她越过顾廷君,对那个男生道。乔筠之笑着拒绝:
      “不必了,廷君见识过我的唱功的。”
      叫得还挺相熟。陈荷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那玩不玩游戏?”
      “也好。”
      顾廷君和乔筠之都应下了。为了活跃气氛,陈荷卿张罗着又拉来几个人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也不唱歌了,纷纷加入。
      玩过一圈,酒瓶转到了顾廷君,陈荷卿立刻抢先问道:
      “顾总有没有喜欢的人?”
      顾廷君看她一眼,意外地有些害羞:
      “……有。”
      还是纯情男孩。下轮,如愿地转到了乔荺之,大家依葫芦画瓢,也问了刚刚的问题,乔荺之淡然地点点头。有戏啊!这一对!陈荷卿眼睛一下子放光了。又转了几个人,到了陈荷卿这里,陈荷卿选了大冒险,玩这种群体游戏,她总是格外放得开。
      陈荷卿毕竟是公司领导,大家也不敢太过。最后还是韩双俏提出,让她到隔壁包厢叫人,然后向出来的第一个人借东西,就说能不能把你的心借给我。大家哄堂大笑,好幼稚,但是莫名有节目效果,也许是在座的年轻人居多。
      陈荷卿爽快应下了,她从学生时代起,朋友就特别多,除了性格活泼开朗,就是很少把什么放心上。
      她脱下西装外套,把衬衫袖子挽起来,自信满满地走出去,后面跟着一群人。韩双俏在后面提醒道:
      “卿姐,头发乱了。”
      好像是刚刚玩游戏太不顾形象了。她回头一笑,把头发散下来,用随身的笔干脆利落地把头发簪好,看这架势,还真以为要去表白呢。
      其他人扒着包厢的门看,陈荷卿敲门,怕里面听不清,又大声喊道:
      “有人吗?有点事情麻烦一下。”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陈荷卿看着龙舒檀的脸呆了呆,她身后的人看到是总经理集体叫出了声。陈荷卿挺直身体,到这一步了,她不能怂,于是硬着头皮笑道:
      “不好意思,小姐,我可以向你借一样东西吗?能不能,把你的心借给我。”
      一说完,她赶忙把用来赔礼道歉的水果一股脑塞到她手里,然后后退几步鞠躬道歉:
      “抱歉,玩游戏输了。”
      说完就溜之大吉了,完全不给龙舒檀说话的机会。回到包厢,有不知道情况的人连忙询问,得知内情后,气氛一瞬间炸了。韩双俏有一些担心地说:
      “卿姐,龙总会不会因为这个更加针对你?”
      陈荷卿故作淡定地摇头:
      “不会,龙总没有那么小气。”
      真的没有那么小气吗?
      实际上,她的手已经扭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她刚刚给工作上的死对头表白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廷君也知道了这件事,忙过来安慰道:
      “卿姐,没事吧?其实你也可以来我这里……”
      陈荷卿打断他的话,调侃道:
      “顾总是想当着我同事的面挖墙角啊?没关系的,龙总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顾廷君还不知道龙舒檀之前刁难她的事,她的同事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件事只当是开玩笑开到上司头上而已,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结束后,陈荷卿和韩双俏在酒店电梯分道扬镳。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给她碰到了。遇见龙舒檀以后,她的人生一下子多了很多波澜。
      洗过澡后,陈荷卿正准备睡觉,外面传来了门铃声。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找她?陈荷卿打开门,那个人又带着酒气扑进她怀里。陈荷卿忍不住笑道:
      “怎么每次喝酒了都来找我啊?”
      她把她扶进来,关上门。不对,龙舒檀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她还没想明白,一股酒气和冷香扑面而来。陈荷卿防备不急,被推到玄关的墙上。她伸手推开她,喘了几口气,嘴唇有一些发疼,这么爱咬人。龙舒檀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陈荷卿平息下来后,伸手去扶她:
      “我带你去休息。”
      龙舒檀任由她抱着她,没有反抗,和刚刚那个突然暴起的人截然相反。
      陈荷卿泡了蜂蜜水,一点一点喂她喝。照顾她都照顾出经验了。陈荷卿眼神有一些幽怨。喝完蜂蜜水,她把杯子放到一边,要抱她去休息。龙舒檀再度吻了上来,然后垂下头,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
      “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你能不能,能不能继续喜欢我?”
      陈荷卿心跳得很快,小檀还喜欢着她吗?可想起那个小女孩,她不能,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也不会下贱到去做别人的小三。陈荷卿压下自己的情绪,蹲下身子去看她,温柔地哄她:
      “小檀,我们去睡觉好不好?这些事情如果你明天记得,那到时候我们再说。”
      龙舒檀听话地任由她抱着。陈荷卿安置好她,走出房门。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一股巨大的风浪在她心里凝滞。她飘在外面,身体无力地坐了下去,线断掉了,没有方向,她很快会坠落,然后被践踏。
      陈荷卿把早餐放在桌上,想了想,留下便条才出去。顾廷君约她在楼顶花园见面。那里有各色的玫瑰,不过是一家私人花园,除了邀请,一般没有人可以进去。
      他们是还有一些合作没谈完,不过顾廷君说有另外重要的事情,要她一个人过去。陈荷卿没有多想,便前往赴约。
      到了地方,侍者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她摇摇头,表示希望可以自己走一走。她起身,上面是很大的玻璃穹顶,还有一些太阳能装置。而她所在的地方,是在一张吧台前。除了吧台这块地方,地面上还有鹅卵石小道,两侧种满了玫瑰。不说的话,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在三十四楼顶呢。陈荷卿一边走一边看。
      看着各色玫瑰,她恍然想起那场玫瑰花展。她用攒了很久的钱带小檀来到那里,又买了一枝玫瑰送给她,然后在烟火之下,开玩笑似的说:“龙舒檀,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她当时……
      “陈荷卿女士,和我在一起吧,我一直很喜欢你。希望我的余生都有你。”
      身后传来顾廷君的声音。陈荷卿猛地回神,她转过身子,顾廷君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枚戒指,跪在地上,眼中满是期待和紧张。
      “你?你喜欢的是我?”
      陈荷卿看看顾廷君,又看看他身后乔筠之,最后茫然地指着自己,发出了一个疑问句。他们不熟好吧?他之前是追过自己,但是陈荷卿拒绝得明明白白啊!她的视线突然和另一道视线对上,龙舒檀。她不用上班的吗?陈荷卿睁大眼睛,龙舒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陈荷卿这才想起来,当初她分手用来当挡箭牌的,好像就是顾廷君。难怪龙舒檀听说她要去见顾氏的人脸色变得那么难看。顾廷君身后的人已经在起哄。
      陈荷卿勉强扯出笑容,接过他手里的花:
      “谢谢。”
      顾廷君万分惊喜地上前抱住她,她看不到龙舒檀的脸,而他放开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等到其他人离远一些以后,陈荷卿把戒指还给了顾廷君,并十分严肃地说:
      “抱歉,顾先生,我不喜欢你,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刚刚接下你的花,只是怕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会难堪。不过,我真的很谢谢你的喜欢,也很抱歉。”
      顾廷君愕然,然后摇摇头,笑里带着失落:
      “没事的,卿姐,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是我考虑不周,给你带来困扰。”
      经过一场乌龙,她只好尽可能把工作布置下去,现在她和顾廷君见面还是比较尴尬的,而且还有一些人以为他们在一起了。
      陈荷卿看着手机上龙舒檀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解释这件事情,可是她以什么立场呢?她们现在只有工作关系。是,工作关系,她拿起手机,打了又删,最后才发出去,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
      “龙总,我与顾总私下只是同学关系,不会影响工作的。”
      对面的人没有回她。
      陈荷卿放下手机,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平静了太久,她很不喜欢想起那个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她心里的平衡。尤其是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她什么都喜欢稳定。至于对生活的热情,扎进水里,熄灭掉,一点火星都没有,很轻松就失去了。
      陈荷卿又去了别的公司谈合作。到了傍晚才回酒店。听说今天晚上酒店后面不远的广场上有烟花秀。韩双俏想约她一起去,她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太阳沉下去以后,最后一缕光明也溜走,追随太阳而去。
      有人敲门。陈荷卿等了一会儿才去开门。龙舒檀没有穿着职业装,而是穿着大学时的休闲穿搭,玫红色的毛衣,米黄色的长裙,温柔的气质。她的眉眼仿佛回到学生时期的柔和,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容:
      “卿卿,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吧。”
      她怔怔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到她伸出来的手里。
      “等等,我还穿着拖鞋呢。”
      还不等她抗议,龙舒檀已经拉着她跑了出去。到了地方,她们不再是长大的大人,而是变成了在学校的两个小孩。
      陈荷卿买了冰淇淋,龙舒檀吃的斯文,她却不一样,说实话,这么大了,她还是不知道怎么斯斯文文地吃冰淇淋,还能不弄脏双手。吃完以后,龙舒檀像往常一样拉着她找水。她从来不会责怪她,而是耐心地用纸巾沾水一点点帮她擦干净。
      “要放烟花了。”
      龙舒檀笑着说。陈荷卿转过头看她,第一场烟花在她的眼里绽放,星星点点,落下来,变成不会淋湿她们的,漂亮的雨。龙舒檀握着她的手,她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卿卿,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向我告白。现在,我也想对你说,要不要,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一枝玫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陈荷卿怔住,她努力保持冷静,抽出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她说:
      “也许有一些话应该说清楚。龙总,我承认我是一个没什么底线的烂人,但是我不会当你的情人,去破坏一个家庭。”
      家庭,是她的底线,她知道得很清楚,难道连这一点她也要折辱她吗?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龙舒檀紧皱的眉蓦然松开,她抱着她,笑着在她耳边解释:
      “思思是我收养的孩子。”
      她和你很像。她没有说出这句话,而是顿了顿,还是笑着,说出话却带着哭腔:
      “第一年,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背叛,你应该下地狱的。第二年,我想也许你有什么苦衷呢?如果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我可以,可以原谅所有。第三年……如果你说你还爱我,我会立刻回到你身边。第四年,可能你的身边已经有其他人了,你会要我做你的情人吗?……你看,我是不是很下贱?卿卿,我很爱你,爱到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想永远把你困在我身边。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忍不住,忍不住爱你。”
      陈荷卿知道她还爱她,可她觉得没有那么深的,毕竟那些年,是龙舒檀一直由着她胡闹。听到这些话,陈荷卿的心疼得厉害,她想肯定是天上的灰狼要来吃掉她这个大坏蛋了。她只能流着泪道歉,这些年她很少掉眼泪,所有攒下来的眼泪原来都留在这一刻等着爆发。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以为你没有那么爱,以为你不会那么痛苦,所以才选择用一种不讨好的方式。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细写矛盾,刻画矛盾,不懂怎么写这个人,那个人,所写的更多是以陈荷卿视角来看的,没有上帝视角。很多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对于主角很突然,对于观众也很突然。我不会明示未来的事情,所以我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写小说的业余写手而已。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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