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钰铭

41、Chapter 41

　　处分下来的时候我没在学校——那天从办公室出来，我俩就被各自分隔开了——听说我不算严重。
　　我被我妈强行关回家，她先没手软抽了我一顿，然后没收了我的手机，把我丢进房间，又在外头挂了把锁，像锁古时候跟小厮偷偷乱搞的小姐一样把我锁在房间里，到了饭点把饭往我房门口一搁，就一个人在沙发里看电视。
　　“……妈！”
　　“莫女士！”
　　“莫瑶！你开门，我要拉□□里了！”
　　我上完厕所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大门，她动都没动——我才意识到大门果然也被反锁了；大概唯一的一把钥匙还在叶成峰那儿。
　　我走到她面前，“你要这样把我关到老死？”
　　“我本来想打死你，但亲生的嘛，下不了手。那我就把你关到改掉这毛病为止。”
　　“这什么毛病？妈，我说了，我是喜欢他，但我不是同性恋，我只喜欢他！”
　　“你别跟我扯这些！”她青着脸，“我一句都不想听。”
　　“妈……”
　　“你还要叫我妈你就赶紧给我改！”我妈狠拍着茶几，“改！你翅膀硬了，非得去搞我拦不着你，但是叶行，你出了这个门你妈就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真不愧是生我的老母，她的脾气和我几乎一模一样。
　　她知道我爱她，也知道我了解她，有她这句话，比给我多加十道锁还要有用。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
　　吃饭时，我妈看着我戳了两筷子的碗说，“跟我使苦肉计？我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我站起来。
　　她又说，“我说你这一年怎么阴晴不定，要死不活的，动不动就吃不下，你学小女孩害相思病啊？”
　　“诶叶行，我就不懂了，你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女孩子的呀，你怎么突然就跟着了魔一样，非要去喜欢一个男的？我看纪凡平时对你也没多热情啊，你非要热脸去贴这个冷屁股是吧？还是说他有两副面孔，私下里把你迷住了？”
　　“你别这么说他。”
　　“哦，你现在要为了个男的跟你妈甩脸子是吧？你爸那一脸伤是不是你弄的？他发现你俩的事你打的是吧？我是怎么把你养成这样的，让你连亲爹都打得下手？”
　　“.…..”我看着她那有点儿疯癫的样子，只觉得头疼，“我不想说叶成峰。妈，你让我见他一面吧。我就跟他说几句话。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用电话说也行。他下周就要转走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们不会再怎么样的……我只是跟他道个别。”
　　“我丢了。”
　　“.…..”
　　“你让我见他一面吧，妈，操，我就跟他说几句话！！！你别这么逼我行不行？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逼我？”
　　我几乎有种暴力冲动，想摔了这满桌的碗、捶烂那堵破门，立刻就走。
　　我妈也在瞬间就被点燃。
　　“我逼你？叶行，你这话什么意思？敢情我这还做错了吧？棒打鸳鸯了？我不是为了你，我天天把自己锁屋里看你那副鬼样子？我不是为了你，我几次三番找你们校长给你求情？我不是为了你，我跟你爸还能过下去？你以为我真那么傻，连他在外面搞女人都不知道？！”
　　“……你知道叶成峰……你怎么会知道？”

　　我好像才是最蠢的那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许叶成峰说得没错，我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太自以为是了。

　　“叶行，你白长这么高了，你还是个小孩儿，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你自然就都懂了。我不是为了你爸活的，我是为了你！你再这么下去，明天我就跟你爸离了这个婚，这个破家我也不要了……”
　　我妈站起来收碗，直接把我碗里的剩菜剩饭扫进垃圾桶，“以后不想吃就别吃了。别想让我跟你三岁似的哄着你，你知道以后想到现在会有多可笑吗？跟个傻子似的，就算我让你去见他，人家也未必想见你。”
　　“什么意思？”我妈的话信息量太大，我还没消化完，就从最后一句捕捉到一线希望，“妈，你答应我见他了？你别管他想不想，你别威胁我就行了，我自己去……”
　　我妈收完碗筷，头也没回走去厨房。
　　“你回来多少天，他们就有多少天没回来，你手机我看过，他没联系你。傻小子，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叫单相思。你就省省吧，你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啦。”

　　我们都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我。
　　这些天，我妈知道我不敢丢下她出门，已经把我的活动空间扩散到了客厅。
　　她时不时跟我说几句她的人生经历和大道理，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总是在想他那句“我天生就是同性恋”，想把它当成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推翻我妈的话和我的种种猜疑。

　　门铃响了。
　　我妈从猫眼里看出去就没了声。
　　门铃连续响了很久，我忽然一种预感，站了起来——现在是大中午，不会是叶成峰。
　　我妈回头看我——我猜对了——是他。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十二天，我再次见到他。
　　他穿着件雾蓝色的羽绒服，带进来一股寒气。
　　“莫姨，我想跟叶行说两句话。”

　　我的房间跟他的一比就是个狗窝，无数海报漫画篮球游戏机衣服，堆得无处落脚，我想把书桌边的椅子腾给他，但他说不用了。
　　“外套也不脱？”
　　“我说完就走。”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就像没发生那些事一样，给我带了一堆书，“这些留给你，应该会有帮助。”
　　我瞟都没瞟一眼，“你这两天没住家？”
　　“嗯，在酒店。”
　　“叶行……”
　　“你……”

　　“你先说吧。”他说。

　　是啊，我先说。
　　我现在不问，待会儿恐怕就问不出来了。

　　“同性恋是骗人的吧？”
　　“……嗯。”
　　“你讨厌同性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
　　“你爱我吗？”
　　“.…..”
　　“那你喜欢我吗？”
　　“.…..”
　　“一丁点儿也没有？彻头彻尾的零？还是有过一点儿？哪怕一点儿？”

　　他抿着嘴，脸色苍白，衬得眼睛更黑更沉，有一会儿，他的嘴角好像动了动。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到你了。”我说。

　　他一开口就让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你看，当他不打算装傻的时候，他真的非常聪明。
　　“那天，是你叫华老师去教室？”

　　他看起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没有一点儿怪我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只是像在做一道数学题那样，工工整整地列出他的分析步骤，“我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那周六没排历史课……后来让蒋哥问了，华老师说，有人告诉他他的书忘在教室了。”
　　“你早就觉得奇怪，还帮我顶罪？”
　　“我是……”
　　“为我背个处分会让你不那么内疚？——因为我上赶着喜欢你，但你还是不喜欢我。”

　　他看着我。

　　以前我就很受不了他不说话，他不说话我就会心慌，我怕他生气，怕他不理我。
　　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一屁股陷进床上衣堆里，“你如果不想说，装傻不是更好？……就像刚知道我喜欢你时那样，继续装傻过去，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让我自己烂死这个‘秘密’，不好？反正你要走了，你不想，我也找不着你。可你现在又特地来问我，算怎么回事？”
　　他那双一认真看人就会格外黑亮的眼睛好像能直接看透我。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很内疚。”
　　“叶行，我……我爸的事没人知道，你不用为这件事负责。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不用为此内疚而折磨你自己，不管怎么样，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原来一个人要走的时候，他会变得坦白很多。
　　他以前从来没说过这些话，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就像那句“我是天生的同性恋”一样，像一句刺耳的口号。

　　最好的朋友？
　　我从来没想过……不，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想过要跟他做朋友了。
　　他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天真。

　　可是他说得没错，我的确很内疚。

　　“为什么？因为我害了我最喜欢的人，害他去不了最好的学校？还是因为我意识到他想甩了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想以此证明我可以为他豁出一切，希望他永远不要忘了我？还是说，因为我在做了所有这些事之后，我发现没有一丁点儿用，那个人还是不喜欢我，一切都不值得？”

　　“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垂下眼睛，“等过段时间……你就会觉得这一切愚蠢，幼稚，内疚，失望，不值得……总之，都是不好的情绪。我不希望我给你带来这样的感受。”

　　愚蠢，幼稚，内疚，失望，不值得……你带给我的岂止只有这些。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跟我在一起？还愿意跟我上.床？你就没想过我以后想到这些，还是会觉得愚蠢，幼稚？”

　　“我以为你真的是想试试。你从小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你就越想要。你的好奇心总是很强，但等你全部都试过了，你很快就会丢掉。就像你说的那样。同样到时候，你就会意识到这不过是一时冲动的错误，还是喜欢女孩子更好，然后你就会继续走回你应该走的那条正确的、正常的路。”

　　我从来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简直有点儿想笑，“……你是说，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你跟我拥抱、接吻、上.床，都是你在照着你抄下来的步骤，在一步步帮我打破我无知的幻想？”

　　“……现在你完成了所有任务，临走之前，你来告诉我，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也不会因为那件事恨我，你从来没有感到开心，也不觉得难过，你不会怪我，所以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我回头去走那条正确的正常的路？”

　　“就是这样。”他说。

　　“那那天，在操场……你为什么要主动回应我？”

　　他垂着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手指，好像它比他的嘴巴更诚实。

　　“……我说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你给我带来了很好、很珍贵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当他说“很好、很珍贵”时，我相信他竭力说服自己那是很好、很珍贵的东西了，“……所以你要回赠我一段梦一样的自以为是的感情？……那我求着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你都没硬吧？那么讨厌同性恋，那么难受还要让我爽，你是怎么坚持下去的？”我也竭力控制了自己，但我的声音发抖了，“纪凡，你都不在乎你自己吗？”

　　我瘫在床上，抬手盖住了眼睛，“你可真他妈的……天真……伟大……”

　　……又狠心。

　　“你当我在嚼甘蔗，尝够了滋味，就会呸一口吐出来？”

　　“.…..”

　　“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你失败了宝贝儿。”

　　“不管你怎么否定，甚至用这种洗脑一样的办法让我忘掉这件事，但那就是我尝过味道最好的东西。即使我的脑子想忘，我的舌头也忘不掉。”

　　“我是很内疚，我伤害了我妈，还有你妈……但我内疚的不是我伤害了他们，而是我明知道我会伤害你们，我还是做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会这么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我尝够滋味，再退回去换一条路接着走，更不是为了你我从此都忘了这件事。”

　　我好像咽下了一把很大颗的沙子，“——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伤害你。”

　　“我不想忘，我他妈也不允许你忘。如果你不爱我，恨我也行。或者，感到愚蠢，幼稚，内疚，失望，不值得……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