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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花红热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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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山脚的一处小河边。
梓烬花早已谢了,徒留黄澄澄的叶片。花谢之处结了籽,黑色又皱巴,和它热烈的花朵大相径庭。
周执生刚办完事,路过山脚,听见一阵嬉闹声。他本不想去注意,怎奈听到了自家师弟的声音。
他寻着声音而去,只见清澈浅河里,一堆弟子在互相泼水玩闹,还带着陈青谷。
陈青谷人小杀伤力小,捧起的水根本不足为惧,浑身湿了个透。但他还乐淘淘地跟着师兄师姐玩,笑的跟朵太阳花似的。
不多时,众人一瞥,见到大师兄后,全都成了鹌鹑,一个两个没了笑意。
唯有陈青谷,喜上眉梢,眼里全是一人。他挥舞着双手,袖口的水被甩飞出去,砸在流水中,消失不见。
他欢快喊道:“师兄,一起来玩啊!”
但周执生定然是不会下水的,这根本不符合平时他的作为。他在别人眼里,向来清冷淡漠,做不出此等小孩行径。
周执生之前以为他生性冷淡,不需热闹,但实则,无非是他融不进去罢了。他的性子让他远离尘嚣,总是维持着别人眼里他的形象。他想尝试走进闹意市井,但一个人,终是难了些。
直到,陈青谷出现了。
陈青谷陪着周执生,牵着他,走向花红热闹。尽管步慢且小,但也够了。
听到师弟的邀请,周执生想,若他再小上几岁就好了,小上几岁,好歹就能多妄为一些。
他面若春风,眼波温柔,亭亭站在河边,向陈青谷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此时已然入秋,秋叶渐黄,或是染红。
陈青谷现下是孩童状态,抵抗能力不足,哪能受得住寒凉。
陈青谷明白,师兄这该是要带他走了,虽然他还没有玩够,但他向来是极听话的,没怎么犹豫就迈着小腿去了。
周执生施了一道法,将陈青谷的衣物烘干,把他抱起,声音始终如一温润清和,“回去了?”
陈青谷坐在周执生的臂弯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小脸挨着师兄的脸庞,撒娇道:“师兄,他们欺负我。一点也不让着我,衣服都湿透透了。”
一旁的弟子们战战兢兢地激动吃瓜:天哪!脸挨脸!这么亲密的吗!不过,亲都亲了,挨个脸也不算什么。
陈青谷柔软的发丝蹭在周执生皮肤上,痒意丛生,“那师弟想如何?”
陈青谷方才还撅起小嘴,现今嘿嘿地笑:“我要师兄帮我。”
窝在水中间的鹌鹑们:不带这么玩的!!!
“好。”
随着一声应答,周执生仅是一掀袖,小河里的水哗然四起,有如水幕般扑向其余人。凉水灌顶,从上而下。一道道水流划过众人的面庞,袖沿处滴下的水珠接连成串,乌黑的发丝聚集成堆。
一群人敢怒不敢言,内心哭诉道:大师兄竟然是这样的大师兄!你就宠他吧!
见所有人成了落汤鸡,陈青谷欢喜鼓掌。就连周执生也不可知地染上笑意。
“让你们欺负我小!我可是有师兄的!”
水声渐息,流溪向远。
周执生抱着陈青谷上山。陈青谷好奇宝宝似的,不停打量四周,他指着一丛丛黄灿灿的灌木。“师兄,这是什么草啊?”
周执生顺着小手方向看了一眼,“这是梓烬。”
“梓烬?”
周执生细细道:“梓烬花,花繁瓣盛,层层叠叠。开时,时段不同,色彩不一。晨时为桂黄色,午中乃丹朱色,昏时呈霁青薄紫色,很是好看。”
陈青谷这个年龄,还未习得察言观色,但他却听出了些欢喜。
“师兄喜欢这花?”
“嗯。”周执生又瞧了一眼梓烬,花繁谢尽后只余一灌黄叶,“花开时灿烂热烈,心向往之。”
“师兄喜欢,我也喜欢。”陈青谷笑嘻嘻的,“明年花开了,师兄记得带我来看啊。”
西风微凉,横穿梓烬花丛,搅乱残叶,连同人心。
“好。”
*
时间在叶片逐渐变色中流逝,猛然瞧见某棵树被秋风熏黄了,才惊觉时间之快。
今日天色不佳,原本晴明的天空隆起阴云,混沌丛生。
没有明丽的耀阳,显得四处乌蒙蒙的,仿佛无数的尘土会飞弥散,织造出一层脏兮兮的薄纱,遮挡着一寸寸山间林间。
南明峰上,周执生正在寻陈青谷。他原以为陈青谷被其他弟子带去玩了,却问了一圈也未找到。
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南明峰对一个几岁儿童而言,还是过于危险了。
而陈青谷向来是听话懂事的,不会到处乱跑。今天却莫名其妙不见了,这让周执生很难不担忧。
神识搜寻范围有限,周执生寻了好一会儿,也未找到陈青谷。
这时,一同寻人的弟子言,陈青谷会不会不小心掉进了湖,或是摔下了山。
听罢,周执生更为着急,眉头皱起。他的心好似被藤蔓缠裹,随着时间不断被勒紧。急躁的跳动让心脏不断撞击硬实的藤蔓,痛感与害怕混乱交缠。
尽管他是极不愿相信那些令人胆颤的说法,但其余两峰他都翻遍了,甚至有弟子潜入了湖底,仍未找到陈青谷,当下的情况不由得让他害怕某些绝望的结局。
直到有弟子来报,说在山脚找到了陈青谷。
霎时,周执生朝山下走去,衣袍在风中凌乱几分。
*
山下,陈青谷正跟着一名弟子上山,迎面见师兄来了,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被周执生略带斥责的语气吓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下来了!”周执生低眉上前,眼角眉梢似乎凝着霜雪。他一把抓着陈青谷的胳膊,左右看了几圈,见没受伤,这才安了心。
他语里自带怒意,天知道陈青谷死去的画面在脑中闪过多少次。
“你去哪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全峰上下都在找你。”
周执生向来对陈青谷和风细雨,小孩儿从没受过气,瞬间红了眼眶,一时委屈巴巴的,低下头,蹂躏着衣角,“对不起。”
周执生见师弟闷声低头,眼睛悄然红润,狠不下心责备他,声音却还是严厉,“你下山做何?”
陈青谷怔了一下,随即小手在怀里摸索,摸出一把把皱巴巴的黑色花籽,大概有一小捧。
他没敢看大师兄,只是盯着手里不多的花籽,努力憋着没哭,低低道:“今日是师兄生日,我记得师兄说过喜欢梓烬花,就想着采些花籽。来年春天种下,师兄出门便能看见。”
刹那,冷风灌溉袖袍,周执生心脏跳动漏了一拍。他的视线落在小小手掌中捧着的花籽,一颗一颗的,表皮皱巴,黑色不均,差不多豌豆大小。
生辰……
他知晓今日是他生辰,只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
陈青谷低着头,仍是捧着花籽,没有说一句话。
忆起前段时间自己提及喜欢梓烬,再见一捧花籽时,怎能不动容。
先前一切的焦急与责备在顷刻间化作烟雾散去。周执生一时哑然,心里生发出说不上的感受,好似一杯明褐的苦茶掺了糖,奇奇怪怪,又甜又涩。
他小心收起陈青谷小手里的花籽,将他抱起,几息后和声道:“师弟下次去哪,记得与我说上一声。”
陈青谷见师兄收了花籽,与自己说话也柔和似春风,眼里氲起的薄雾顷刻褪去,圆珠润玉的眼亮堂起来,弯成一定弧度。
他靠在周执生身前,乖乖颔首,“嗯。”
对比同一年龄的小朋友,陈青谷简直乖巧得不像话。他失去了十多年的记忆,按理只该保留现世的基本理念,但却契合地融入了这个本该没有他的世界。
他没有哭着闹着要回家,寻找父母,反而格外亲近周执生。他顺利接受了修仙界的一切设定,好似生来如此。
针对师弟身上的疑点,周执生有一定的猜想。陈青谷并不是只单纯保留住了五岁时记忆,而是在二十多年的基础上,将自己的认知降到了五岁。所以,他才能快速接受陌生的一切。
也就是说,陈青谷二十二岁的喜好和认知,如今依旧继承。因此,他自然而然亲近周执生,自然而然在南明峰继续生活。
时至昏夜,华灯初上。
在陈青谷的提议下,两人下了山,去逛夜街。
山下是清衍宗守护地界,向来太平。久而久之,化出了一处难得的热闹。
人间正星洒如雨,华光耀耀。
周执生任由陈青谷牵着他的手,将他拽入红尘。
街巷上,人往贩来,吆喝不断。偶有宝马香车过路,尾处一串淡尘。
高阁琼楼内,玉壶流光,觥筹交错。琉璃酒壶斟倒琼浆,葡萄美酒满溢羽杯,醇香醉人。
此间,桂子早落,偶残剩几枝。
天边银光晏晏,地上玉色团团。
小家碧玉的姑娘轻执团扇,笑语相叠。风流少年环佩作响,饮酒歌乐,诗意风流。
来到闹巷,陈青谷很是激动,一双眼,与装了星子无异。
“师兄,师兄!你看那个!”
“师兄,那个也好看!”
“师兄,我想吃这个!”
糖炒板栗的香甜钻入鼻尖,老板将刚炒好的板栗倒入纸袋,递给周执生。周执生将要拿出银钱,却被陈青谷拦住。
陈青谷低头,从自己小金库里摸出铜钱,高高举起,递给老板。他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模样,“今日师兄过生日,我买单。”
“好。”周执生勾起笑意,眼里映照人影灯火。
其后,几乎是陈青谷带着周执生逛街,一路买买买。
这个玉佩好看,适合师兄,买!
这个糕点好吃,给师兄尝尝,买!
这个酒好像很有名,买!
于是,一路花红热闹,车水马龙,陈青谷陪着周执生,走到了底。
渐渐的,他们行到人迹稍少的桥头。
桥下缓水如练,波澜不惊。
河上柳枝纤纤,如浣溪沙。
此时,金风三两,吹乱霓裳,牵动人心。
陈青谷拽住周执生,睁着一双水色透亮的眼睛,故作神秘道:“师兄,你闭上眼睛,我数到三才能睁开哦。”
周执生低头看着他,眉眼带笑,仿佛是藏了三春的花。
“好。”他按照陈青谷的要求,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礼物。
陈青谷赶忙翻自己的乾坤袋,开始倒数,稚嫩的声音如同加了蜂蜜与鲜花的牛奶。
“三——”
“二——”
“一!”
当最后一个数字的抵达耳畔,周执生睁开眼,只见星河流转一片。
一罐琉璃星子被陈青谷托举着,送到周执生面前。
晶莹的琉璃瓶中,灌有一颗颗灿煌的星石,星石一闪一闪,与天上的星星无异。
陈青谷抬头,笑开灿烂,比举着的琉璃碎星还要璀璨。
“师兄,生日快乐!”
“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夜空明星闪烁,其辉芒芒。
周执生心跳如擂鼓,呼吸无意急促。
此间,他仿佛看见成人的陈青谷站在面前,笑意融融,如一树灯下梨花,澄澈洁白,暖心得紧。
早在他被拉着穿流走巷,过街侧马时,他就明白,他喜欢花红,喜欢热闹,更是喜欢愿与他并肩牵手的人。
他从小性子清腼,做事按规循矩。一面想跨入热闹喧嚣,一面又瑟缩不前,甚至以为自己并不需要。
直到这一刻,流彩划破天际,金风玉露相逢。
世界花红灿盛,灯华长明。
万般他皆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