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君》松弘

8、螟蛉佞幸

　　“陆小年兄，别来无恙啊。当初你来兵部叩拜座师之时我就曾言道，阁下年纪轻轻就武举夺魁，前途不可限量，即便你回到安陆，说不定咱俩今后还有见面共事的机会，想不到这快就应验了，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啊？”

　　还要再过一个多时辰，安陆州的东方才会渐渐泛起鱼肚白，可此刻兴王府的下人们却都陆续起身准备投入新一天的忙碌，深宅寂静的王府此刻正一点点变得嘈杂。兴王治家较其它豪门大族尤为严苛板峻，因此阖府上下无一人敢惫懒懈怠，即使遭遇大丧也是有条不紊依规行事，偌大的王府、众多的仆役，此刻正如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遵循着节奏稳稳的运转着。等到天色由黑转青之际，便可看到一队队仆人从廊下走过，手执吹杆逐次吹灭素白的灯笼，可他们走到王府东北角的一所小院便将依次转身回返，仍由里面的烛火闪烁，无一人敢入内。大家都还记得黄大总管昨天夜里吩咐的话：明日未时之前，无论任何人敢擅入此座小院半步，立时拖出去打死！
　　小院房内，陆炳望着来人的样貌，心中不禁一阵鄙夷。倒不是因为自己身容俊朗便歧视貌丑之人，只是这位江爵爷容貌举止实在是太过猥琐不堪，一双三角眼一高一低的安在额头上，稀疏的头发差点连发冠都固定不住，更可笑的是稀稀拉拉的两撇八字胡生得也是一高一低，却偏与眼睛偏斜的方位相反，显得整张脸更为滑稽可笑。再听他言语轻佻故作熟稔地同自己回想京城兵部初见之事，更觉相由心生，这位起事盟友实乃是个奸邪小人。
　　站在朱厚熜身旁的黄锦似乎看穿了陆炳的心思，未免尴尬急忙接过话来打圆场：“爵爷远见，我们这位陆兄同爵爷一样都是武艺超群的人中龙凤，不然也不会相继入了王爷和您的法眼。”
　　“嗯嗯”朱厚熜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寒暄已毕。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江爵爷，父王生前有过安排，叫我轻易不要去找你，免得暴露了咱们两家的关系，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联络，务求一击必中。而此番爵爷竟趁着陪同陛下南巡的机会半途中开小差，偷偷潜入京城吊唁使团中赶来见我，难不成这关键时刻已经到了？”
　　“不错。”江彬挠了挠下撇的八字胡笑嘻嘻的说道：“世子爷倒还真是快人快语，这谋逆的事说起来倒也如此轻松。实话告诉诸位吧，本来宁王叛乱已经伏法，按照惯例将宁藩全家槛送京师定谳问斩便可了事，谁想到皇帝小祖宗偏要旁生事端，让诸司将宁藩囚在原地，自己率军亲自南巡到南昌，要唱一出御驾亲征生俘首恶，再过过当大将军的瘾。”
　　朱厚熜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这位陛下不是一直都想当个策马杀敌的大将军么，他要怎样谁还能阻止得了，难不成江爵爷不打算让陛下到南昌去见宁王？”
　　“嘿嘿，还真让世子说着了。”江彬凑近了跟朱厚熜说：“不瞒世子，这宁王谋反策划了可不止一天两天了，就凭这老小子那点子出息，要不是我在皇帝身边给他兜着替他瞒着，他脑袋早就搬家了。我也知道有些钱不该拿，可架不住宁王一遍遍的送啊。当时我就想啊，这宁王都年过半百了，怎么也活不过皇上去，再说就凭他那两下子肯定成不了事，我又何苦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我这边拿着宁王的钱给他瞒着事，等老小子一蹬腿直接让皇上找个理由削了他的藩，到时候来个死无对证，这笔买卖只赚不赔啊。再说了，这宁王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送，等他一死多少人盼着销账呢，我这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有钱大家一块挣呗。可谁想到……”
　　“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宁王竟然真的在风烛残年谋反了，这下可把爵爷你们一帮人的如意算盘给打破了。”陆炳斜着眼看着江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对啊对啊。”江彬丝毫没有察觉到陆炳厌恶的神态，自顾自过瘾的说道：“这个老混蛋，说了多少次，往来联络一定要小心仔细，可他呢，不但把我给他写的密信一封不落全留着，还造了一本账册，详细记录了他给我们这些人行贿的金额数目，最最要命的就是，他被抓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来得及毁掉，现在都落到了负责平叛的王守仁的手里。”
　　朱厚熜此刻眼睛里突然有了神，看了陆黄二人随后说道：“看来，江爵爷是决计不想让陛下看到这些脏东西了，我现在想问问爵爷，陛下是否已有所察觉，此次南巡是否另有深意呢。”
　　江彬苦着一张歪脸，皱着眉头说道：“我猜皇上八成也起了疑心了，说不准正是打着御驾亲征的幌子，专门跑到南昌来个搂草打兔子，一面解决了宁老狗，另一面把账册和密信拿到手，真要是那样，这就真的砸锅歇菜了。”
　　一阵沉寂过后，黄锦眼看主子没有搭话，便试探的问道：“江爵爷言重了吧，早就听说宫里的人说过，陛下自幼喜好武事，而江爵爷武艺超群军功卓著，陛下甚是赞赏，对爵爷恩宠优渥，不仅恩赐您随意进出宫中陪王伴驾，还赐您国姓收为义子。如此恩厚，难道还需担心宁王的罪证吗？”
　　江彬听了黄锦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不想理睬黄锦的问询，而是急迫的问向朱厚熜：“当今陛下无后，诸王之内若论至亲首推兴藩一脉，老王爷是孝宗长弟陛下叔父，世子您是宪宗皇孙，您父子二人久蓄大志我早已知晓，意下如何现下就快给个答复吧。”只见眼前这个螟蛉义子突然变得兴奋不已，三角眼内放射出血色般的光芒：
　　“此次南巡所有的宫防卫士我都已安排妥当，大臣们都已被我矫诏留在了洛阳，十日之后銮驾到达南昌，到时候我会怂恿皇帝游湖，届时舟行岸远，上天无门，我将其推入水中溺毙，之后咱们便仿效秦皇沙丘故事，我这边秘不发丧，带着灵柩返京，到达京师之后便宣布驾崩死讯。至于杨阁老，想想前秦李斯的下场料定他必会配合。届时我与他拟定一份遗诏，按照太祖皇帝兄终弟及的遗训，首推世子继承大统。张太后不过一介女流，京师九门都是我的亲信，到时候白刃相逼她也不得不从。世子爷，我可是替您琢磨的透透的了，至尊大位可正在向您招手，这个龙庭你坐不坐全凭您一句话了！”
　　何其狂悖！骇人听闻！纵观青史，自古宫闱政变多杀戮血腥本不足为怪，可无论是前汉诸吕、巫蛊，还是李唐玄武、唐隆，人头纷落背后都有着朝局不稳、人心思变的苦衷和暗流，反观这奸邪小人江彬，本就蒙受着皇帝收为螟蛉义子的信赖与厚恩，只为隐瞒受贿事实，竟想弑君来掩盖自身罪恶，全然不顾大明天下承平日久民心思定，也遑顾宁王叛乱造成兵燹亟待休养恢复的事实，硬是要整个天下来为他的罪恶买单，此人真可堪是全书第一无耻混蛋。
　　听完江彬的狂吠，陆炳和黄锦全然怔在了当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刚才听到了怎样的疯话，甚至中间有好几次，陆炳都差点忍不住将王府侍卫喊进来将眼前这个疯子拖出去乱棍打死。即便是心思深沉、内心毒辣阴鸷的朱厚熜，听到此等言论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叫苦心想父王生前怎么结交了这么一个疯子。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三人才渐渐回过神来。望着疯狗一般盯着等待答复的江彬，朱厚熜似乎想起来什么事，问道：“江爵爷的计划确实巧妙，在应许之前我还有件事需要请教。方才黄大伴建议你凭借功勋爵位求皇帝赦免，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论及亲疏除了你江彬，还有谁更得皇帝信任吗？还有。”朱厚熜在大惊之后此刻智商终于回线：“皇帝到底是怎么察觉到你和宁王的哪些烂事的，你今天必须说个明明白白，否则我兴府上下绝不会和你一道去干着惊天谋逆的陪葬事！”
　　“内行厂！”江彬大恸一声瘫倒在地上：“内行厂的纪璇，他是个十足的魔头，他比锦衣卫比东厂西厂那些家伙要可怕百倍，他什么都知道了，只等书信账册到手便是铁证。是他一直让皇帝提防我，此番又撺掇着皇帝亲自来南昌提审宁王阅看证物，为的就是怕我暗做手脚毁去书信账册。我宁愿死，也不能落在纪璇的手上。你知道他对我说过的最可怕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三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说的什么话，能让江彬宁可狗急跳墙去弑君也不愿束手就擒。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有什么能逃得了内行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