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师》小松君

7、红楼案（1）

　　“你这生意不错，胆子也大了，什么客人都敢招惹。”许凌洲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也丝毫没有要责怪意思。

　　红娘眼珠一转，心中立马明了，话里的笑意才多了三分真，讨巧地应道“郎君教训的是。”

　　她随手一招，楼外便落下一缕佛头青色的雾气,亲昵地在红娘身边绕了两圈，转眼化作了娇俏小娘子的模样。

　　这才发现楼外那彩色流沙般流动的竟然是飘飞的鬼魅。

　　有人替了她的位子，红娘则巧步跟上了许凌洲。

　　“郎君可好些日子没来了，不过房间奴家都替郎君留着，任谁都不让用的。”

　　“是么，还是红娘可人。也无怪柳长街就你红楼一家独大。”许凌洲不知从哪拿的扇子，在手里摆弄，耳边簪花轻动，一副风流模样，嘴上谈笑也颇为轻佻。

　　红娘那张千年老脸也是一红，团扇遮脸，一副娇羞姿态。

　　“郎君莫打笑奴家，今夜可要来些什么助助兴？”赧然的表情一收，除了些许讨好，倒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不愧是有些道行的女鬼，变脸的速度也是堪称一流。

　　沈赫心道，却不免好奇这鬼界，鬼界不同冥界就十八层地狱，黄泉路……，它只有一条无尽街，便是柳长街。

　　能在柳长街中一家独大，也不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红楼外饰归于大朴，内里却别有洞天。

　　拾阶而上，街上的嘈杂消弭于古琴声之中，颇有一副登堂入室之感。

　　入目的便是红漆鎏金擎天柱，屹立于红楼中央，一方泉水抱住柱身，五口兽首嵌于柱上，口吐红水。

　　而唯有空缺的正前方，跪着一人，披头散发，手负于身后与红漆柱相融。

　　只能靠身形隐隐判断出是一名郎君。

　　沈赫下意识探出魂线，却不曾想触及那池壁便无声弹回。

　　有结界。

　　他暗自看向一旁按手前行的许凌洲，只见他神色无异，并不见有何端倪。

　　再往前，才上旋转楼梯，又闻古琴声，循声而去，才发现那红漆柱的背面，一名娘子端坐于池中。

　　血水飞溅而下，手上动作却分毫不停歇的拨弦。

　　看着红漆柱上的黑影，沈赫眸色渐深，状似无意问道“这红楼的陈设，我倒是闻所未闻。”

　　许凌洲听了没甚反应，摇着扇子道“来这的客人总是猎奇。花郎君神通广大，原还有没见识过的。”

　　沈赫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这声花郎君唤的是谁。

　　扭头见许凌洲一副夸张的惊奇的模样，一时语噎。

　　罢罢罢，这终究是别人的地盘，纵然是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他插手。

　　“怎么，花郎君想叫那魑伶上来伺候？”许凌洲笑得不怀好意。

　　这人间乐倌叫伶人，鬼界的便是魑伶。

　　沈赫收回了目光“只是一时新奇罢了。”

　　前面带路的红娘听到声音微侧首看了一眼，除了许凌洲身后并没看到人。

　　她眸光微闪，不敢多言，只是心中道这魈羿的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过这鬼界本就是看拳头下菜，如今鬼界无人能敌他，纵是疯子她也得好生捧着。

　　跟在身后的沈赫注意到红娘的眼神，这老鸨可真是两面三刀啊，这眼神也不知是要眼刀了谁。

　　沈赫看了眼前面悠哉悠哉的鬼，一脸惬意，如同皇帝逛自家御花园一般，丝毫没注意到这杀意。

　　看来这鬼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二楼不曾设门，但上好的月纱层层围着，泄漏不了房内的一丝一毫。

　　这月纱外不可观内，栀子色的轻纱似有流光。

　　而内里却能将将外面看得明白。

　　至于其他楼层，那便都是些风月之地了，欲遮还羞的纱窗光影跳动，妩媚的女声与嬉笑声更是流转不休。

　　那娇啼无非是些夸夸其谈讨人欢心之词，不过听着那些兴奋的低吼，看来便是做了鬼也拒绝不了这些奉承话。

　　“这便到了，郎君先泡着，我去催催那几个皮痒的上，吩咐了半天了，竟还不上来伺候。”

　　泡？

　　怪他想的小了，原本以为红娘嘴里留的一间房就一间寝室，再多也就再拼间茶厅。

　　没想到是一整层。

　　“国师在某这莫要拘束，回头治某一个待客不周，某可是无处喊冤。”

　　许凌洲说的一本正经，沈赫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在嘲弄他那点生前事还是如何。

　　“不必，我去一旁坐着就是。”

　　脚才抬起，人就落在汤池中。

　　沈赫这才发现，薄纱之后还有一个汤池。

　　“早就知国师不爱与人接触，好在某虽人微言轻，但在此地倒是有几分薄面，让人赶工又挖了一口。”

　　许凌洲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中衣，懒懒地靠在泉壁特意凿的稍浅的暖玉台上，胸脯大开，内里白花花的胸膛被垂下的几绺湿发割裂，又复与那沾湿了与皮肉相贴的中衣相贴。

　　他晃着水面上花盘里拿的玉樽，敬道“鱼丽，国师还要来些吗？”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沈赫没理会他，沉默地调息。

　　桃花村既没有灵脉可傍，又没有布下聚灵阵，灵气少的可怜。

　　倒是这么一个红楼，灵气浓郁得堪比羚宫。

　　许凌洲的苍白的脸上染上微醺的桃红，眼尾挑起，毫不在意他的冷待，开封的酒坛子就大开地放在一边，酒樽里的鱼丽很快就因为灵力四溢而消散。

　　他也不见有任何痛惜，另倒了一杯自顾自地喝着。

　　眼底清明，许凌洲淡淡地看着大开的窗棂外，鬼界的夜空中没有悬挂着冷月，蓝紫色的极幽魂光自冥界铺排而来。

　　这里不是人间，是鬼界。

　　但人间，他很快就会回去了。

　　许凌洲收回目光，看着一旁闭眼打坐的人，他竟有一刻觉得这是梦。

　　白的几近透明的手搭在岸边，指尖的水慢慢汇集成稀疏的水珠留下，隐没在深色的木板间。

　　“哒哒哒——”指骨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耐人寻味。

　　“魈羿何在？”月纱上人影浮动。

　　红娘身上的长帛轻颤，儒衫长裙遮挡不住血红色的如意履。

　　她追人而上，半刻不敢停歇，道“郎君，这人奴家实在是拦不住……”

　　“让他进来吧。”许凌洲传了密令，指间的动作停下，他拿着金樽的手一挥，两个汤池之间的月纱便放了下来。

　　沈赫此时也睁开了眼。

　　阴风吹起，那人绯袍加身，头戴皂纱幞头，负手而进，腰间压暮云鱼纹禁步。

　　而他身后跟着的郎君身材魁梧，一踏入房内，连光都被挡下了大半。

　　鼻间挂下硕大的金色鼻环，义耳如常人，但上方却有两扇牛耳和黑色牛角。

　　牛头马面……

　　沈赫脑中不禁闪过《冥司典》上的画像。

　　“原来是泰山府君。”许凌洲脸上的神色未变，苍白的手微抬，黑色长甲甩出几滴水来化作了小童模样。

　　他懒懒吩咐童子搬榻来坐。

　　泰山府君，世人所称东岳大帝，掌管冥界。

　　“多谢。”泰山府君撩袍而坐，花青色的瞳孔微顿，在水池后的另一道月纱上停留了片刻。

　　扑面而来的威压让沈赫一窒，不过府君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让人猜不透是否知晓这帘后有人。

　　“不知泰山府君前来，所谓何事。”许凌洲一改那副懒散的样子，端起玉樽，语气莫名地有攻击性“可要吃酒？”

　　谁人都知自八百年前生死簿被盗一事后，泰山府君滴酒不沾。

　　他却问人吃酒否，这又是说什么胡话。

　　泰山府君未作答，身后的牛头也也摇了摇头，双手抱着魂叉。

　　许凌洲见此，便自己仰首饮下。

　　“听闻，今日魈羿去了趟土地庙？”

　　那破烂客栈居然是消除生人活籍的土地庙，沈赫有些讶异，难道冥界很是穷苦么，连人鬼之界的土地庙也不好好修缮一下。

　　再回想起这鬼界一路走来遍地的奢靡之风，看来许凌洲这些年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啊。

　　“府君消息好生灵通。”许凌洲双手向后撑起跃出了水面，掐诀换了套干爽的衣裳。

　　泰山府君轻笑“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知魈羿可否将冥界的生簿归还？”

　　许凌洲跪坐在府君对面，将生簿递了过去，一副抱歉的模样“竟不知这原来就是冥界生死簿中的生簿，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生簿’二字大大地写在蓝皮书封上，任谁也看得见。

　　还真是生簿，这生死簿二本，生簿记死因，死簿记生路。也不知许凌洲盗此物有何用。

　　“魈羿年轻，年轻人么，总是难免管不好自己的好奇心。”

　　泰山府君脸上还是一派温和，但沈赫总觉得他一语双关。

　　他不禁想起《神谕》中所记载的生死簿被盗一案，书中并未详细记载，只道府君友人下冥府，在府君吃酒醉后偷盗生死簿，后又原封还回，谁也不知他偷盗生死簿是为了什么。

　　泰山府君又话锋一转。“近日冥司收了两道残魂，追溯而来，尸身便在这鬼界红楼里，不知魈羿可知其中原委？”

　　说罢，身后的牛头手持魂叉往地上一拄，房间内就多了两个闪着微弱的光的白团，只有拳头那般大小，几乎要消散了一般。

　　沈赫的手忍不住在水中一撑，人有三魂七魄，魂魄皆全者化作鬼魂便与生前无异。

　　若魂魄残缺者，过不了奈何桥，便只能化作冥界奈河之上的幽火，终年漂浮其上，为往生者照明前方的路。

　　或有一朝再无愿力为其支撑幽火形态，便会落下河水被忘川里的受罚的恶魂所夺食。

　　而像这般既看不出生前模样，又未悬于忘川形成幽火而只是呈白团之态的残魂则是因折损命里为代价苦留于世，与生死命薄上所记阳寿相差越远，死后形成的残魂就越虚弱。

　　待死后肉身与魂分离，也难入轮回。

　　单看这两团白魂，恐怕也是苟活了十年有余。

　　“哦？某的地界竟然闹了人命？”许凌洲一副惊讶地样子。

　　月纱外，红娘规整地站着待命。

　　童子蹦蹦跳跳地掀起了帘子。

　　“红娘，你且与泰山府君讲讲，这鬼界可有活人。”

　　许凌洲还是一副笑脸，但沈赫总觉得意味不明。

　　红娘神色一僵，不过立马又回过神来“奴家未曾见过。”

　　“无妨，马面已经派人将红楼围起。”

　　泰山府君面上依然平和，一副温润模样，笑道“只是恐怕要扰得娘子的店一时半会不能开张了。”

　　说是扰，这鬼界不是他的地界还不是说带人围就围了。

　　“这可不是冥司，既无罪证，府君此举，未免太没将某放在眼里。”

　　“此事确实不妥，不过我既临鬼界，未隐身型，想必不消多时便会传开，到那时贼人闻风逃脱，恐怕便是魈羿也难辞其咎。”

　　“可府君如何就知这贼人就藏身于此，如此番大动干戈没有结果……”

　　泰山府君手挥下“如果没有结果，这便当是赔礼。”

　　沈赫看着堆满梨花木桌案的东西，不禁感叹，冥府潦倒至此，泰山府君这次恐怕是下了血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