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sslow

2、七岁的那一年

　　“你们两个又在闹什么呢！？”一声怒吼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路边一朵蒲公英猛地抖了一下，白色的绒毛随着迎面而来的微风，从青绿色的刺球上飞过，悬在空中起起伏伏，轻飘飘地从门窗的缝隙里飘了进来。

　　洛思齐和江逸一惊，身体抖擞了一下，都静了下来，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睛，头发在脑后胡乱盘成一团。她无奈地扶着额头，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两个幼稚的男孩。最近每天处理小学生的破事，害她血压都高了不少。
　　班主任强压着脾气，抱着敬业友善的态度，勉强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柔声问道：“怎么又打起来啦？”

　　她自己也有小孩，也理解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比较活跃，有些摩擦也很正常。但是这两个小屁孩，从开学开始，大多数人都还没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这两人就打得十分火热，是物理上的“打得火热”。
　　最近每天都闲着没事去巡视一下班里，都能看见这两个家伙在各个角落打来打去。
　　刚开始她还去拉一下架，到后来直接眼不见为净。路过也当没看见。

　　但也有实在不能忽视的时候。

　　“他，他打我！”洛思齐语气委屈地控诉。

　　“是你先踹我的！”江逸瞪大了眼睛。

　　“谁让你把刺球扔我身上了！？”洛思齐转过身去，“老师，你看！”

　　洛思齐后背衣服上还密密麻麻挂着十几个青绿色或是黑色的刺球，连头发也不能幸免。
　　江逸一看，忍不住噗呲笑出声。

　　“你还笑！？”洛思齐咬着牙，冲上去拽他的衣服。
　　江逸笑得肩膀轻轻抖动，退一步躲开他，“你不是也扔我了嘛？扯平了！”
　　“扯不平！”
　　“......”

　　“......你们两个......”班主任默默发声。
　　“别躲！”
　　“那你打我啊！略略略！”

　　“那个......”

　　“江逸！你个混蛋！”
　　“哈哈哈你好笨啊！”

　　“......”

　　“都给我闭嘴！！！”忍无可忍，班主任怒瞪着双眼，一声吼。
　　两人猛地一颤。

　　两人被拖出了办公室外，肩并肩站着。
　　“你俩就站这儿，什么时候和好就什么回去！”

　　江逸故作正经地挺直了腰杆，等老师一走，就站得歪歪斜斜的了。

　　江逸拍了拍洛思齐的肩膀，后者却不搭理他，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碰壁的江逸尴尬地摸摸鼻尖，然后顺着他的背影，将他背后的刺球取下来，粘到自己衣服上。
　　洛思齐感觉到自己头发动了动，转过身去，正好对上江逸的眼睛。江逸愣了愣，手里拿着最后一个刺球，他眨眨眼，然后鬼使神差地伸手贴在洛思齐肩膀上。
　　“……”

　　洛思齐觉得自己好像电视上播放的纪录片里，那种有了应激反应的野生动物，几乎来不及思考，一只手就抓住了江逸的衣服，另一只手刚伸出来，就听见后背一阵令人发凉的声音：“干嘛呢！？”
　　“......”

　　洛思齐耷拉着脑袋，头发几乎就碰到江逸的鼻尖。两人面对面，双手紧握着，站在门边。
　　“不许松开，也不许乱动！就站这儿吧！”
　　目送了她进去之后，江逸和洛思齐面面相视。洛思齐余怒未消，撇过脸，宁可看墙也不看他。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操场上还积着水。
　　许久未修的校道有好几处地面崎岖不平，积蓄了几处水洼，此时反射着耀眼的日光。整个校园太过静谧，除了不知道哪个班级传过来的读书声，就只能听见树上的鸟叫声。江逸目光一直望着外面。

　　突然，江逸伸脚踢了一下洛思齐的鞋子。

　　洛思齐转过头来，耷拉着脸问他：“干嘛？”

　　“看，蜻蜓！”

　　洛思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只黄色的蜻蜓轻扑着透明颜色的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赤金一般的颜色，正缓缓地降落在办公室前的栏杆上，再往后看去，后面还有好几只蜻蜓环绕在教学楼前，兜兜转转，时而升起，时而降落。
　　洛思齐嗤了一声。“因为刚下过雨啊，有什么奇怪的，白痴。”
　　“是吗？”江逸转过头看一眼他，“但是你不觉得这只特别大一点吗？”

　　洛思齐走出去一点，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好吧，确实是，感觉这只蜻蜓体型比普通的蜻蜓更大一些。颜色也更漂亮。
　　江逸伸手出去，想要抓住它的翅膀。
　　洛思齐脸都皱成一团，“你别乱碰，要飞走啦。”
　　“没关系，我肯定能抓住的。”

　　班主任从办公桌上厚重的作业本里抬起头，听见了什么声音，便望向了门口。她看见刚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小孩现在左手牵着右手，齐齐地站在栏杆面前仰着头研究着停留在栏杆处的一只蜻蜓。

　　江逸轻轻地伸手捏住它的翅膀，在快要碰到的那一瞬，蜻蜓突然抖动着翅膀往前扑去，在他们的面前直直地飞走。
　　洛思齐泄了气，轻靠着栏杆，“你看吧，我说了它会飞走的。”
　　江逸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

　　两人又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好在老师很快就放他们回去了。
　　获得了赦免，两人像风一样飞奔回教室。在教室坐了没几分钟，听见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拖着长长的音调齐声喊完“老师再见”，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正好照到他们的书桌上，江逸整理着今天布置的作业，全部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拽着书包一边的肩带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回家，回家咯！”

　　洛思齐就坐在江逸的前面，他低头数好今天的作业，抬起头来看着黑板，确认无误后，把书都塞进书包里，后脑勺却猛地被一个重物狠狠撞击。洛思齐疼得龇牙咧嘴，愤愤地瞪着江逸飘过的身影，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你撞到我了！”

　　江逸回头，眼神略显诧异，“啊？是吗？不好意思啊！”

　　那轻飘飘的语气实在令人不爽，洛思齐把书包拉起来，冲出去，拿书包狠狠地砸他。
　　江逸见事不妙，兔子似的跑得飞快，洛思齐在后面追着他打，两人一直纠缠到校门口。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总是很健忘，昨天过去之后，所有的烦恼就都留在了昨日。
　　睡醒之后，江逸早忘了昨天他们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见到洛思齐坐在教室里，还顺手递给了他两颗奶糖。那是他刚刚在校门口的商店买的。“吃吗？”

　　洛思齐补着作业，忙碌抽空抬了一眼。“放桌面上吧！”

　　也许是这几颗糖起了功用，两人一个早上都十分和平。

　　下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带着大家去测体质。最后一项测身高。
　　江逸站在前面，站到称上，老师把杆压下来，刚好压住他黑黑的头发。“正好一米二七，不错。”
　　江逸满意地哼哼，蹦着跑出去。
　　洛思齐走上去。“一米二五，也不错哦。”
　　洛思齐点点头，转身准备走，老师却突然笑着问，“你衣服后面怎么了？”
　　洛思齐愣了几秒，然后扯了扯后面的衣服，扭过头看见后背处的地方被划了好几处，黑色的笔墨在衣服上晕开，看上去格外刺眼。洛思齐忽然想起早上上美术课的时候，扭头看见江逸那闪躲的眼神。
　　洛思齐恍然大悟，冲了出去。

　　江逸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眼神瞟到洛思齐向他冲过来，手一滑，球飞了出去。
　　“完了，完了。”江逸心虚地碎碎念。
　　在洛思齐到来之前，他就先跑了。

　　其他和他一起打篮球的同学站在一旁，看着江逸被洛思齐追着环着整个操场跑，扭头接着投球。

　　“这俩孩子凑太近了，老是打架。”班主任看着座位表暗暗思忖着。
　　换位置后，果不其然，班里消停了许多。

　　升四年级，又换了一次班。
　　这次测试身高杆停在了155的位置。

　　江逸撩起衣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抱起球走回教室。
　　教室里挺空的，走过前门的时候，江逸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江逸往后门走去。江逸拉开后门，弯腰准备把篮球扔进去。

　　“洛思齐，听说你没有爸爸，是真的吗？”
　　江逸的手顿住。

　　“啊，那算孤儿吗？”

　　“没爸也没妈才算孤儿吧？”

　　几个人围着他嬉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传递着天真的恶意。

　　洛思齐紧绷着脸，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深呼了一口气。他低着头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住。
　　洛思齐眼神紧盯着肩膀上的那只手，抖了抖肩避开了。

　　“去哪儿？我们就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就是，而且我们又没说错，是吧？你确实没——”
　　突然一声巨响。

　　一颗球猛地从身后飞过来，狠狠地砸中了那人的肩膀，不知道弹去了哪个角落。只听见那人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书桌也被他撞歪了一角。洛思齐愣住，耳旁还盘旋着那颗球呼啸而来的风声。

　　“谁！？你干什么！？”

　　那几人回头望去，对上江逸凌厉轻蔑的眼神，不由得心虚万分，灰溜溜地跑了。

　　教室静了下来。洛思齐回过头，发现江逸在静静地看着他。
　　放学铃声在此刻适时地响起。

　　江逸走过去弯腰把篮球捡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

　　“放学了，走吧。”

　　洛思齐抱着江逸的书包在水池旁静静地看着江逸站在水池前洗手。

　　水流缓缓地在江逸的指缝间流淌，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水光粼粼，晃了洛思齐的眼。
　　洛思齐把头又低了一点。

　　他其实只是想跟过来说一句“谢谢”，在此刻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江逸甩干手，从洛思齐的手中接过书包。

　　“你......”江逸还是忍不住问。
　　洛思齐垂着着头，睫毛轻颤，沉默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他们说的是真的。”
　　“不过我不难过，反正他也是个人渣。”洛思齐撇过头，语气像是满不在意。

　　江逸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并没有窥知别人隐私的欲望。
　　于是只好抬手摸了摸洛思齐的头，没想到洛思齐的眼眶瞬间红了。
　　江逸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喂喂喂，你哭什么！？”
　　“刚才你不哭，我碰一下你就哭，你故意的吧？”

　　洛思齐扭过头，顺手抹掉眼角的眼泪，深深呼了几口气，想憋住眼眶里的泪。“谁哭了！？”

　　江逸僵住。
　　江逸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身体僵硬地把洛思齐拉过来，抱住。
　　洛思齐眼泪瞬间如大雨倾盆而下。

　　听着他从低声哽咽到放声大哭，哭到最后一抽一抽的，江逸只能无奈地拍拍他后背，笨拙地安抚他，却见他越哭越凶。
　　看了看天边的落日，江逸心里默默叹气。怎么这么能哭？
　　早知道不抱了，现在想推开都没理由了。

　　他肩膀已经湿润了一大片。不用想都知道，身上那件上周刚买的限量款外套，已经在报废的边缘了。

　　江逸又叹气。“你别哭了好不好？你现在是赖上我了是吧？”
　　江逸低头看了一眼他红肿的眼眶。“好吧，你哭吧。我不说话了。”
　　“......”

　　秋日清爽的风刮吹过学校里几棵枝叶繁茂的大叶榕，几个同学在树荫下遮阳，空旷的球场上不停地传出“咚咚咚”篮球落地的声音。

　　江逸推开教室的门，看见空荡荡的教室，又绕下楼，来到器材室前。器材室关着门。器材室门口的墙边堆放了几张多余的书桌，江逸踩一脚爬了上去。

　　“找到你了。”

　　洛思齐抬头，看见江逸半个身子卡在上面的窗台，一只手撑着玻璃窗，扬着一张笑脸对他说，语气颇为得意。
　　金色的阳光也随之从窗台投射进来，光束穿过他黑黑的头发，洛思齐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盘旋在他头上飞舞着的细小的尘埃。

　　“你在这干嘛呢？”江逸问，“我说怎么好几次体育课都没看见你，原来你躲在这里偷懒。”

　　洛思齐坐在垫子上，抬头，微微张嘴，最后说：“你要不要进来，也给你躲一躲？”

　　“不要。”江逸摆了摆头，“你出来，陪我打球。”

　　“为什么？”

　　“因为没人陪我打球，他们现在在打球赛，我来太晚啦。”

　　“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江逸说，“只有你。”

　　洛思齐想了一会儿，扶着墙站了起来，“好吧，我陪你打。”

　　在亲眼看见洛思齐站在一个极其容易进球的位置却弹飞了第七个球之后，江逸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不是不会打篮球？”

　　洛思齐眨着眼，问：“谁说我不会打？我刚刚不是中了好几个吗？”

　　是。但没中的更多。

　　江逸拿着球站在洛思齐刚刚站的位置，抬手，投球，动作干净利落。球击中篮板后弹回刚好正中篮筐。“这样，打篮板，懂吗？”

　　“好吧。”洛思齐按照江逸的指示，又投了几次，果然比之前更容易进球。

　　练了一会儿，江逸说要和他1v1比赛。

　　江逸胯下运球，拍了几下，一个假动作晃得洛思齐往左边挡，江逸身子一转，从他右边晃了过去，抬手，投了一个漂亮的三分。江逸得意地笑，对着洛思齐扬了扬下巴，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洛思齐不屑地切了一声。“看我的。”

　　洛思齐也像他一样，躬着腿，胯下运球，趁着江逸一个不注意带着球冲出防守，抬手，投球，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然而在一半的时候，被江逸一跃而起，狠狠拍下，篮球瞬间往外弹出去。

　　洛思齐不服气，瞪着他。“再来！”

　　洛思齐右手拍打着球，眼神紧盯着江逸，江逸紧贴着他，严密防守。有机会！洛思齐带着球飞速移动，江逸马上紧随，洛思齐蹬一脚地，准备跳起来投篮。

　　我靠！！！洛思齐突然瞪大了眼睛。

　　洛思齐鞋子突然打滑，整个身体直接往前扑去，和江逸撞个人仰马翻，球一下子在空中飞了出去，两人狼狈地扑倒在地。

　　“赶紧起来！”江逸被他气笑了。“你故意报复我呢吧？就因为我赢了你的球？”

　　洛思齐从江逸身上艰难地爬起来，有江逸给他在底下垫着，他倒是一点都不痛。洛思齐一边笑一边解释：“真不是故意的！”

　　“去你的！”江逸锤了一下洛思齐的肩膀。“再来！”

　　日色渐晚，少年人的笑声和篮球落地的声音同时在球场里飘荡。

　　......

　　等江逸开完会回来，雨还没停，办公室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江逸手掌轻轻摩挲着那张薄被的蓝灰色被套，上面早已没有了温度。

　　“他什么时候走的？”

　　“挺久了。他没待多久，也就待了半个小时左右吧。”Camila回答道。

　　“嗯。知道了。”